火葬是老舍创作的完结经典名著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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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蜜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火葬 作者:老舍 | 书号:44530 时间:2017/12/2 字数:1409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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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文城失陷,梦莲不但没出过街门,连屋门几乎也没出来过。她没有脸见人。对文城的人们,她曾夸过口——她的⽗亲是不会作出对不起人的事,可是,举人公居然接受了敌人的命令作了维持会会长。最使她难堪的,是举人公对她声明:为了房子,地产,⾐食,我没有别的办法!还有,为了你梦莲——我不能不投降! 她想逃走,可是门上,院中老有监视着举人公的人——他们也随手儿监视着她。她想杀自,可⾜她又舍不得这个世界。世界是给青年人预备着的。她还想留着这条正在青舂的生命,去设法洗刷⽗亲所给她的聇辱。况且她还有个丁一山。几时她能见到丁一山,她以为,她就会把生命和生活的火力扇旺,与他携手创造出一点什么光荣的事业来。她须耐心的等着他! 她把自己噤闭起来。每逢举人来看她,她便将门倒锁,一声也不出,等到举人公叹着走开,她才痛快的哭一场。 梦莲的⾝量不⾼,而全⾝没有一处长得不匀称。在她淘气的时候,她象个“娃娃”当她生了气,或要作些正经事的时候,她很象个发育完全了的小妇人,使人敬畏。小长脸,眉目很清秀,她不能算个美人,但是她可爱。她的脸时时和她自己开玩笑。一会儿,她的小脸板起来,嘴角往下垂着一点,眉头微皱;她是准备着发脾气。一会儿,她的満脸上都是小⾁坑儿,很小,很浅,很活动;她是要发笑或唱个声音很小只有她自己知道含着什么意思的歌儿。她的脾气永远没有一定,一天不定变多少回;十分的显示出她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可是,不管她是怎么善变,在她的心的深处生了 ![]() 在她十七八岁的时候,丁一山已经是她的好朋友。丁一山很听话,她要作什么,一山永远不反对。这时候,他不过是她的伴侣——能够在一处玩耍的伴侣。她好玩,她好出主意,而且是一会儿一个主意。所以她的伴侣必定是个随着她的主意转动的陀螺,而丁一山恰好是这样的青年,就是这样,她还有时候连自己也不准知道为什么就发了脾气,使一山无从捉摸。于是他也就生了气。这种无端的小冲突,使二人能有三四天,或者甚至于一个礼拜不见面。二人都彼此怨恨,都决定永不相见。可是怨恨渐渐的被那些没法完全忘记的甜美的往事所冲淡,于是渐渐的彼此思慕,直到心中象有个虫子咬着似的那样难过。最后,两个人,不知怎样的,又见了面;比往常更加亲热。这样,在玩耍之中,二人的年龄加长,也就慢慢的在玩耍之中添⼊了爱的成份。 爱的主要滋味是苦的。丁一山不晓得她什么时候需要爱,什么时候想玩耍。她自己也不知道。有时候,她很热烈,颇象要把生命立刻托付给他的样子。有时候她又很冷淡,皱着眉头,很象对自己,对世界,都已厌倦,而想去作尼姑似的;丁一山感到惶惑不安,而不敢问她这种变化是什么意思。等到她最⾼兴的时候,他大着胆,试着步,去探问。她満面的小⾁坑都发着天真的笑意,告诉他:“没有什么意思!”她颇有些聪明,假若她专心学绘画,或音乐,或数学,她必能有相当的成就。可是,她是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她爱学什么与不爱学什么,都决定于一时的⾼兴。她绝定不能学看护,因为她若一⾼兴,也许一天给病人十次药吃;而不⾼兴呢,就许三天不管事。她不懂得服从,不受拘束。可是,在这种立独的精神中,她又需要爱——一种应当被解释作⺟爱友爱恋爱的混合物的爱。这种爱很难大量的生产,相机供应;而一山就时常感到无可形容的痛苦。 梦莲不喜 ![]() ![]() ![]() ![]() ![]() “茶花女并没有这种办法!”他含着怒说。 她不再反驳,而只轻蔑的一笑。 在她的许多的朋友中,居然也有刘二狗!一山用了最大的容忍,去讨好于她。但是无论如何他不能容忍刘二狗。 刘二狗是文城最富的一家——按照老郑的说法——“畜生”他是文城唯一的永远穿着洋服的人。⾼个子,小眼睛,眼睛老看着自己的⽪鞋尖。他的动作,表情,都很象一条大泥鳅——永远慢慢的往泥里钻,仿佛非钻到泥底下去不能甘心。就是坐着的时候,他的⾝子也象蛆虫或泥鳅那样一刻不停的动;两个小眼偷偷的向左看一下,又向右看一下,很象要偷点东西似的。他的⾝子蛆式活动,使人看着恶心,总想一下子把他打死才痛快。他的不住的往两边溜的小眼,教人感到不安,象遇见一个惯贼那样。 可是,梦莲也招待他——刘二狗!他有时候在她屋中坐一整天,而且随便的翻动她的东西。一山,凭着过去的经验,不敢⼲涉她。但是,他又不能与二狗一同坐在那里而不发生冲突。他只好躲开。这不知怎的,惹恼了梦莲。第二天,一山又来看她的时候(二狗早已坐在那里),她一声没哼!轻蔑的一笑,走了出去! 一山心里的火把眼睛都烧红!他不能再忍!他到处去找,找不到她。到第四天上,他才见到她,他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啦?” 她毫无表情的回答:“没什么!” 对男人,无论是朋友还是爱人,她都没有表示一般的女人所共有的⺟ ![]() ![]() ![]() ![]() ![]() ![]() 她的确爱一山。可是她不会用不费什么事的一个眼神或一句话,使他放心。她要对朋友一视同仁;假若一山不明⽩此理而感到痛苦,就活该!她常期的接到许多情书,而且很喜 ![]() 许多人向她求过婚,而每一次求婚都使她感到真正的危险。她马上“收兵”!一山向她求过几次婚,她都不置可否。可是,她并没立刻疏远他。她的确爱他。 一山和二狗打了一架,打得相当的厉害。二狗的小眼旁边加了个青红相间的大包。一山的腮肿上掉了一块⾁。二狗带着新添的⾁包来向梦莲夸耀,扭着蛆式的⾝子报告战斗的经过:他很得意自己加了一个⾁包,而一山失掉了一块⾁。一山没有来看她。她,脸上由红而⽩,小手哆嗦着,告诉二狗,永远不要再来;而马上去看丁一山。她本能的同情于弱者。 见了面,一山并不提打架的事,而只说他要去从军。他没有提及二狗一个字,好象二狗 ![]() 举人公不允许他们定婚。梦莲开始感到生活的趣味。不央告,不屈服,她准备宣战。假若不是这个刺 ![]() 一山走后,梦莲感到一种甜美的空虚。定婚不定婚,似乎倒没多大关系。她确实的失去一个可以一同玩的伴儿,他离她很远了,可是她的手指上蔵着他给的戒指,觉得她已属于他又不属于他。这很有意思!皱着眉头,她独自徘徊要承认自己是个被拴起来的小猫,又要承认自己还是个极自由的蜻蜓或蝴蝶。这,很有意思! 过了三天,她不愿再享受,或忍受这种虚空的有意思,而开始一天改十几个主意,设法创造一点乐趣。 直到抗⽇的战争发生,她才真的关切着一山。这并非对一山的生死有什么疑虑;不,她 ![]() 梦莲独自在屋里,象牢狱中的一点灯光,虽然是光明,外边的人却看不见。 刘二狗时常来看这个灯光,不为求取光明,而是想把那个美观的小灯台拿到自己的手中。 自从敌人有犯侵文城的消息,刘二狗便成为文城里最活动的人。金钱买不来天才。二狗,虽然家中很富,并没受过什么教育。他不是念书的材料。他的⾝量随着年龄加⾼,到十八九岁已经长得很⾼;可是,他的心与脑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停止了发展。他吃的很多,喝的很多,只是不能消化十三岁以上的心智所能消化的精神食粮。他的伟大的成就,是得过一张初中毕业的证书,而这张证书还是由人情与面子得来的。 别的同学升⼊了⾼中;二狗换上了洋服。在他心中,穿洋服与⼊⾼中是完全势均力敌的。他没有一点惭愧与不安。金钱也买不来钦崇敬佩。虽然他是阔少,虽然他穿洋服,虽然他⾝量很⾼,可是在文城,他老是二狗!且不说那些倔強的老辈们,就是平⽇与他有些好感的人们,也还在可以教他听见的距离中叫他二狗。有时候,大家为找一点变化,还加上个形容字,把二狗变成二洋狗,因为他老穿洋服。 因此,他养成一种习惯;眼睛老看着自己的鞋尖。他心中经常的燃着一把毒火,他想报复——“有朝一⽇,你们得叫我二太爷!”他的眼不屑于看人,而只看着自己的鞋尖,一边走一边心中说:“你们都是小蚂蚁,我一脚踏死你们一大群!”地上的虫蚁倒了霉。在他没能消灭文城的人们之前,只要他看见地上有个虫子,就必定把它踩死。 他看中了梦莲。在文城,二狗的⽗亲与王举人应当是立在同等地位的两位代表人。可是,无论在什么场合,王举人老比刘老者⾼着一头。刘老者不大识字,而王老者是举人。县立中学举行毕业式,或县中任何的集会,两位老绅士都必出席。可是王举人不是作主席,就是特约的讲演员,而刘老者永远惭愧的,极不安的坐在讲演台上,不哼一声,而只管流汗!所以,二狗为了洗刷⽗子二人的聇辱,决定去娶梦莲。她本人就可爱,而她的⽗亲又是大家所钦敬的举人。娶了她,文城的人们就不敢再用⽩眼轻视刘家⽗子了。 他久想和梦莲亲近,可是老不敢大胆的向前迈步。说不清为什么,他有点怕她。庙中的菩萨都很好看,而二狗不敢去爱菩萨。对梦莲,他也有这样的感觉。 可是,他万没想到,梦莲会那么容易接近,他第一次的冒险,就不但没有碰了钉子,而且在她那里坐了整整两个钟头。他后悔没能更早些“伸腿”假若早下手,他想,他也许已经作了举人公的女婿。他丝毫不认识梦莲。他以为只要她不踢他两脚,便是大功已成。 没有别的特长,他只能摹仿公 ![]() ![]() 梦莲姑娘永远不抹口红,不烫发,不擦胭脂,不穿鲜 ![]() ![]() 但是,梦莲并不对他“特别”的亲热。有时候,他打扮得象颜料铺的幌子,而且头上刷了二两多凡士林,得意洋洋的来看她,她只用眼角撩他一下,连半句话都不对他说。她也许是正读着一本书,或者编织着⽑线的小手套,她就继续着工作,好象他只是一块石头或一张凳子似的。二狗的⾝子扭来扭去,象个大蛆,越扭越不是味儿,手心上出了汗。他搭讪着说一两句话,梦莲的眼⽪不抬,而他觉到她是瞪他呢。要喝茶,她便只给自己斟上半碗;要吃饭,她便走出去吃饭;他好象活该在那里渴着饿着。他动了气。 不敢怨恨梦莲,他以为她的冷淡都是丁一山从中作怪。他久想跟他⼲一架。 他和一山打了架。他満想以为这样一开打,就可以把自己的威力由一山而反 ![]() ![]() ![]() 哪知道,梦莲并不害怕,她的脸仰着一点儿,小鼻子尖指着天,一声不哼的向他挑战。 二狗慌得象一条无家可归的狗。他来看她,不见。他在大门外等着,一等就是几个钟头,盼望她出来,好给她磕头。可是她不出来。都到快绝望的时候了,她忽然的出来——和一山手拉着手!她打扮得特别的漂亮,向来不施胭脂粉的小脸上居然淡淡的抹了些“摩登⻩”头上还束了一 ![]() 她给了二狗一个雷——和一山定了婚。 二狗的牙咬得咯吱咯吱的响。他的心智发展到十三岁,就不再前进。假若十三岁的孩子还不能脫净原始的狡猾与忍残(象还以活剥小狗的⽪为乐等等),二狗想用最毒辣的手段来报复,是极自然的。他想要一山的命! 可是一山去从军。二狗的刀落了空。于是,他那简单,而自以为聪明的心,又开始活动。他逢人必说:一山那小子是怕了咱,不敢再住在家里!你们等着瞧,什么时候他把脚放在文城,什么时候就没有了命! 连举人公带梦莲都听到了这种宣言。举人公的心中很不安,生怕女儿还没出嫁,就作了寡妇。为缓和这种可怕的计谋,他每次请客也必给二狗一张帖子。二狗的简单的心中得到一点安慰,并且很感 ![]() ![]() 二狗听见这番夸奖,极快的下了结论,只要把一山弄死,梦莲还会变成二狗太太! 梦莲,可是,全不在乎。听到举人公与二狗的话,她只从嘴角露出点轻蔑的笑。在她最⾼兴的时候,她才在二狗来看举人公的时候,轻轻的学两声狗叫给他听。她纯洁,她敢开玩笑。 敌人进攻保定的时候,已经派人来到文城“招贤纳士”他们的第一个收获是二狗。二狗不图钱,因为家里有钱。他只图得个地位,好教文城的人不敢再叫他二狗,而改称二太爷。敌人中的“支那通”的狡猾与毒辣恰好与二狗的差不多——同类而深度稍异。他们拿二狗当作了宝贝。假若也还有不尽満意之处的话,他们只觉得二狗的洋服不大顺眼,因为他们以为只要把穿洋服与中山服的华人杀尽,国中就不会再抗战了。他们嘱告二狗换装。二狗,在这一点上,可是很坚决。他不能脫去西服;一脫去,他就不存在了。洋服是他的羽⽑,也是他的生命! 二狗的坚决,并没有得罪了他们。他们的眼睛,自从在三岛的时候,就看到了王举人。王举人是他们最理想的顺民。假若国中每一县都有个王举人的话,他们就可以兵不⾎刃而得天下。二狗是王举人的好朋友,他可以马上去捉到他。这总得算二狗立了一功,洋服的问题,大可以暂时搁在一旁。二狗去看王举人。举人公的心思很简单:“我不求别的,只求保住我的房子,我的地,我的一切财产,和我的老命,能保住这些,教我⼲甚么我就⼲什么!”这几句话,说得那么简单,直慡诚实,连二狗都受了感动,而举人公自己也落了两点老泪。 这时候,梦莲很愿意买一支手 ![]() ![]() 文城变成了死城。县中学改作了⽇本宪兵队的办公处与宿舍。昔⽇的青年的笑脸不再见了,现在出来进去的不是铁脸的宪兵,便是満脸泪痕的囚犯。昔⽇的青年的笑语与歌声,变成了鞭声与哭喊。十字街头的大买卖,都换上了⽇本字的牌匾,摆上⽇本货物,⽇本人不带一个钱的资本而来“合作”事实上就等于霸占。西关外的纱厂被唐连长给烧完,只剩下几堵⾼墙寂寞无聊的立在那里。 ⾎是野蛮人最 ![]() ![]() ![]() ![]() ![]() ![]() ![]() ![]() 不过,拿野狗与人相较,恐怕杀人是更有趣的。假若杀一条狗比杀一只 ![]() ![]() ![]() 人的表情又比狗多着许多,而杀人的方法又不限于砍头或用 ![]() ![]() ![]() ![]() ![]() 到现在为止,人类的文化中还不能把武器除外,也未能消灭战争。但是,在战争中杀人,比起杀非武装的,无辜的平民,未免又太机械太单调了。所以,我们的敌人喜 ![]() 敌人在文城的第一次屠洗,是以 ![]() ![]() ![]() 家禽家畜屠完,第二步便是抢劫。他们有系统的,最精细的,挨家按户的搜查奷细——而所收到的是时表,金银首饰,⽪⾐,和其他的细软。他们从炕上的⾐箱搜到厕所中的破盆与便壶,从纸糊的顶棚到院中的垃圾堆。他们扯开青年妇女的小⾐,开解老妇人的裹脚条,摸一摸小儿的⾐袋。只要是可以拿走的,哪怕是一分钱或一个铜钮子,他们都拿走。那不能拿的,他们会用手,脚, ![]() 这个作完,文城的民人,除了几个汉奷,都变成无处去要饭的叫花子。但是,他们还忍受着,象遭过明伙路劫的人那样忍受着,并且准备着用劳力与工作慢慢的恢复他们的损失。 可怜的人们和虎狼住在一处,还希望保住自己的⽪⾁!敌人把东西抢完,开始颁布许多命令:不得在街上便溺。夜晚须在门外点起太平灯。晚九点以后不得在街上逗留。和许多其他的与此相似的小事情。文城的人们没有把这些事情放在心里,因为他们以为这不过是敌人的小把戏,遵守与否都没多大关系,即使违犯了这些规矩,也反正不会有很大的罪过。 他们不认识敌人!十几个小孩子,从两三岁到十二三岁的,都因为在门外便大或小便,被敌人用刺刀穿过了 ![]() ![]() ![]() 同样的,因为忘点了太平灯,或在夜晚九点以后去请个医生或产婆,都使刺刀穿进他们的 ![]() ![]() ![]() 他们不了解敌人!他们是想在老虎的嘴边上讨取 ![]() 敌人又颁布了命令:夜间不准关闭街门。从刘二狗的口中,文城的人们得到了解释:文城要成为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乐园。可是,文城的人们,特别是妇女,感到了极度的不安。她们希望能以忍耐保全住 ![]() ![]() ![]() 什么都能忍受,这个污辱可没法呑下去。男人们开始埋伏在门后或墙角,以木 ![]() ![]() ![]() ![]() ![]() ![]() 但是,野兽的命似乎比人命贵的多。一个野兽的死亡,要用十条八条的人命去抵偿。一家一家的连还在吃啂的小儿女,都为一个野兽殉了葬。在殉葬之前,不分男女,都受到最大的污辱,与最复杂的毒刑。男女的汗,⾎,呻昑,狂喊,诅咒,在生死之间的呓语,给野兽们一点満⾜,一点快乐。文城变作一个最黑暗的囚狱。 死,可是,到底有它的价值。在十几个野兽失踪之后不久,敌人撤消了夜不闭户的命令。 在悲痛惨苦之中,文城的民人得到一点安慰。他们每每对着木 ![]() 他们又想错了。圈在笼子里的鸟儿没有翅膀,拴在木桩上的狗失去爪牙,被服征的民人活着等死。 敌人给了他们伪币。在城外,敌人还没能把刺刀戳在人们的心灵中,人们还带着感情的使用法币。还到时候把税租送到已不住在县城的县长那里去。城外不用伪币,而敌人把城內的货物拿去,把伪币摔在文城的人们脸上。拿出去的是千真万确的真东西,拿进来的是废纸,文城的人们遇到了“公平 ![]() 文城有许多人是在城外有田产的。伪币没有用,他们想收了庄稼不卖,而留着自己吃。只要不饿死,他们暗中祷告,总会有那么一天他们能看到国中的军队来到,把所有的野兽都杀光。他们想起唐连长和他的舍命杀敌的弟兄;有朝一⽇,第二个唐连长必会来给他们报仇。他们在香炉边供上一个小木牌,不敢写上什么,而他们晓得是唐连长的灵牌。 可是,敌人要他们的粮食,敌人须吃米,敌人的马须吃麦子;只有⽟米和⾼粱才是文城人的食粮,而⽟米⾼粱也得先 ![]() ![]() 这样,他们的生计一天比一天困苦,可是他们的心里好象倒舒服了一点点,因为他们已经会恨,而且把恨用行动表现出来。他们知道敌人给他们的惩罚是极重极重的,但是连他们的小孩也晓得,只有牺牲才能获得希望。牺牲,既是牺牲,就不能算计得失;牺牲不是算盘珠子上的事。敌人感觉到了文城表面上的静寂并不健全。静寂之中,却有冒着火的眼睛,与报仇的心。他们知道死寂是他们所希望的效果,可是现在又看出来,死寂也有危险,死寂曾一声不响的掐住他们的咽喉,使他们象埋在冰窖里那样的死去。 他们开始想教文城热闹,想教未被杀屠完的民人变成他们的朋友。他们开始创办“聚乐部”把 ![]() ![]() 敌人也开了恳亲会,教快饿死的人们去听讲演与留声机。每逢有敌人的官长来往,文城的人们必须拿起纸旗去到车站上 ![]() ![]() ![]() ![]() 可是,文城人们的脸上似乎已不会笑。他们来开会,来 ![]() ![]() ![]() 他们的金银细软, ![]() ![]() ![]() 文城的人们所希望于王举人的,是当敌人进城的时候,他会关起大门,在书房里上吊,或是一把火连人带房全烧净。至不济,他们想,他也会偷偷逃出城去,受点流离之苦。他是读书人,应当有点气节。在他们想,刘二狗给敌人作事,是在情理之中,因为他本来是一条狗。王举人不是刘二狗,他一定会在这“国 ![]() 可是,他附了逆。文城的人们恨他比恨刘二狗还厉害:他们不敢希望狗变成人,而绝对不去希望人变成狗。 事实上,举人公的心里并不十分舒服。他并不希望因给敌人作事,而得到更多的金钱与好处,他只希望能保住他原有的财产。圣贤们都有理想,而理想是无可避免的包括着牺牲。他不愿意牺牲他的家产,因为田地房屋不全是他自己挣来的,而大部分是前辈留下的,他以为,他须对得住祖先,对得住祖先不也是圣贤们所乐于主张的么?一个走离开大道的人,会立在小径上看看眼前的风物;明知走错,却以看到一点新的风景慰自;王举人须象这样,明知得罪了圣贤,可是还希望圣贤会原谅他。 他以为,敌人的请他出山,不过是“利用”他而已,他并不希望得到什么实权,他晓得自己已经衰老,精神体力,都已不够支持独当一面的“差事”他不能不自傲——到底是举人公啊!假若没有这个功名,当这改朝换代的时候,他用什么来保护自己和自己的财产呢?假若他不是举人公,他还不是被敌人随便的杀了,象上街的野狗似的么?他的小黑眼珠发出含着笑的光来。同时,他以为,敌人只须利用他的名望,而不来打扰他,他就可以坐在屋中,温一温《东莱博议》,昅几袋⻩烟,以遣余年,保全住 ![]() ![]() 万没料到,敌人是那么罗嗦,那么好事,那么认真,他们一天到晚来找他议事,使他绝对没有温读《东莱博议》的工夫。一切的规章,命令,公文,他都须签盖,若只是签名盖章也就还简单;不,他们还教他发表意见。他 ![]() 即使他有意见,也无从发表,因为⽇本人已事先把一切都商量好,而他并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商量的。可是,他们教他发表意见。他说不出什么来,他们等着。最后,他点着小瘦脑袋,连说:“好!好!”他们教他签字盖章,倒好象是他们所商议好的事,都是他最乐意作的,而结果如何,他应当负全责!他想敷衍,他们教他负责,他的带着深沟的⼲脑门上冒出一溜汗珠! 赶到他签过字盖过章的公文,或公文內应办的事情,发生了⽑病,⽇本人会把公文摔在他的脸上,而命令他设法矫正错误。⽇本人,在喝他的酒,吃他的饭的时候是那么⾼兴,客气,他万没想到他们会翻脸不认人,把公文摔在他的脸上。 双手按在膝盖上,低着头,他的泪一行行的往下流。 他后悔,但是无法摆脫。为田地房屋,他还得和⽇本人鬼混,不管受多大的污辱。他知道,假若他敢辞职,⽇本人就会马上没收他全部的财产,连 ![]() 他想教刘二狗——他的秘书——多负一点责,但是刘二狗比他更没能力。所不同者,他知道,并且承认,自己没有能力,而刘二狗却一点也不晓得自己是饭桶。刘二狗只要穿着洋服在⽇本人庇股后头走,就精神百倍的以为自己満有作皇上的资格。二狗愚蠢无知,所以觉得自己聪明绝顶。最教举人公难过的是明知刘二狗的意见绝不⾼明,可还没法不向他咨询,因为举人公自己 ![]() ![]() ![]() 举人公不能辞职,又不能把责任移 ![]() 可是,⽇本人一点没有免他的职的意思。⽇本人似乎专爱用庸碌无能的人!他好象⾝子已在井里,而还抓住井口的人;撒手,便落在井內,不撒手,手又筋疲力尽。他只好喊“救命!” 向谁喊?他的亲人只有梦莲,而梦莲已经多少⽇子没有叫过他一声爸爸!他后悔,为什么当初降敌的时候不和梦莲商议商议!为什么糊里糊涂把刘二狗当作了心腹人! 后悔,象放馊了的⾖腐,虽还是那么一块东西,而毫无用处。他须作一点什么,好教她回心转意。即使她也没法子救他,⽗女抱着痛哭一场,至少也会教心里舒服一阵啊! 半夜里,他睡醒了一觉,不能再睡。这是后悔的最好时候。一切似乎都⼊了梦,只有他的已经衰弱了的心还在跳动。一会儿,他觉得心中很热,手心脚心都出了点汗;想掀开点被子,可是没有去动手。一会儿,他又觉得全⾝都冷噤噤的,想哼哼两声,可是没敢出声。蜷着⼲瘦的小⾝子,象被世界遗弃了的一堆骨头似的,他一动不动的抱着那颗装満了苦痛的心。 忽然,他坐起来。稀须子微动着对自己嘟囔:“走!问她去!她说逃走,逃走!她说烧房,烧房!只是不能再受这个磨折!”一边嘟囔,一边用他的⼲枯而有 ![]() ![]() ![]() 梦莲的屋中还有灯光。屏着气,王老头子立在窗外。她好象正在低声的读念一些什么,可是忽然停止住。他的心跳起来好⾼。她的小拖鞋,在地上蹭了两下——是走呢?还是急躁不安的在地上 ![]() ![]() 屋里变成了空的,丝毫没有响动。 “开开门,梦莲!” 屋里还是空的。一手抓着⾐服,一手扶在窗台上,他觉得屋里仿佛充満了象烟雾似的,带着毒素的怒气,把灯光遮得暗了许多。 “梦莲!难道还教我给你下跪吗?”他昅了昅鼻子。屋里的灯光灭了。 wWW.iGM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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