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门柳2:秋露危城是刘斯奋创作的完结架空小说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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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蜜小说网 > 架空小说 > 白门柳2:秋露危城 作者:刘斯奋 | 书号:44494 时间:2017/12/1 字数:144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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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回到余姚县通德乡⻩竹浦之后,⻩宗羲在家中寂寞而烦闷地过了一年多。 虽然崇祯十五年底,他自京北南归的途中,曾经听到清兵又一次大举⼊塞的消息,并为此很惊愤忧急了一阵,但过后风声渐渐又缓和了下来。听说清军到底未敢过于深⼊,只在京畿以及河南、山东等地杀掠躏蹂了数月,便重新退出了关外。至于曾经在中原和湖广一带闹得天翻地覆的“流寇”——农民起义军,自去年秋天起,也先后回师西向,分别进⼊了陕西和四川。这一切,都使⻩宗羲多少感到松了一口气,姑且安下心来,重新回到简朴而平静的乡居生活中去。 眼下已经到了崇祯十七年三月下旬。一连几天,⻩宗羲都领着家丁,在离⻩竹浦五里外的化安山一带,向佃户挨家挨户催收历年拖欠的租子。虽说眼下才是舂夏之 ![]() ![]() “哼,这些可恶的东西,我好心好意把田佃给他们种,他们却全不知感恩!八栈鸬叵搿S幸徽笞樱踔链蛩愕够厝ィ业杌侵饰剩橇⒓窗炎庾咏怀隼矗〉牵毕氲秸饩鸵匦旅娑阅悄沮直傻牧晨祝僖淮翁∧切┝钊诵姆车乃咚悼仪蟆呐旅髦羌僮暗囊舶眨谱隰擞植唤淘チ耍卑。矣趾伪赝蔷啦磺澹恳撬窃俨唤唬揖透纱喟烟锸栈乩矗硗庾飧鹑巳ブ郑“这样决定之后,仿佛重新得着倚仗似的,他的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 这一天,快到晌午,他们才回到⻩竹浦。刚进村,就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他的三弟⻩宗会在本省学政主持的一次试考中,以“品学兼优,年富力強,累试优等”被录取为“选贡生”按照科举制度,选贡也同举人、进士一样,算作“正途出⾝”今后用不着再参加乡试和会试,而只要在接下来的“廷试”当中合格,就会被正式授予官职。由于这喜讯来得过于突然,以致最初一刻,⻩宗羲还不太相信。当终于弄明⽩这已千真万确,此刻家里正焦急地等着他回去时,他才又惊又喜地“氨了一声,连忙分开围上来打听消息的仆从们,也顾不上舂天的村路泥泞不堪,管自用双手撩起直裰的下摆,一脚浅一脚深地朝村东的方向走去。 “啊,这么说,三弟当真中选了,真的中选了!这多么好,多么不容易!哼,说我们兄弟有才无命,徒享虚名,看今后谁还敢!哎,⺟亲不知道有多⾼兴啊!”⻩宗羲加快脚步往前赶,一边奋兴地、匆忙地想。经历了这些年的挫折和困守之后,他当然十分清楚,弟弟这一次成功意味着什么——不错,眼下的成功只是弟弟的,同自己的前程,可以说没有太大的关系。但重要的是亡⽗当年建树的功名和家业,终于有了重振的希望;⺟亲那颗 ![]() ![]() ⻩宗羲一踏⼊院子,就发现家里的气氛完全变了样。这一爿已经传了好几代人的、有着宽大的青石板天井和众多砖木结构房舍的老屋,在他几天前离开的时候,还是那样灰暗单调、没精打采,甚至破败寒伧。可是如今,一切都变了:炸得遍地都是深红的炮仗纸屑,代替了天井里终年摊晒的柴草;那些红灿灿的、还残存着火药气味的碎纸片儿,使宅子平添了不少喜气。灰泥剥落的正堂和两边的楼宇,也被悬挂在瓦檐下的吉庆彩球映衬得面目一新。穿上了新⾐裳的孩子们在満天井追逐嬉戏。仆人们一个个变得精神抖擞,喜气洋洋。看见大爷回来了,坐在门楼下的几个就惊喜地站起来,殷勤而热烈地向他问候。 “哎,三爷呢?”⻩宗羲迫不及待地问,一边睁大眼睛打量着变得生疏了的家。 “噢,那不是!”年老的仆人用手一指。 ⻩宗羲转过头去,果然,他那位出⾊的弟弟正拱着手,把一位客人从正堂里送出来。今天,⻩宗会穿了一件簇新的五福捧寿纹蓝绸大襟袍,头上方巾,脚下丝履,打扮得从来没有过的整齐漂亮;那张清秀、敏感,经常是表情傲慢的脸上,显露着童稚般天真快乐的神情。他没有看见哥哥,因为客人——一位同村的小个子秀才,正拉住他的⾐袖,再三地嘱咐什么,⻩宗会显得很耐心,也很留神,不住地点着头,随后就转过脸来。一刹那间,他的眼睛亮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狂喜,使他的脸孔颤抖起来,刚刚叫出一声“大哥!”就被夺眶而出的泪⽔咽住了。突然,他摆脫了客人,用了一个冲动的、不顾一切的势姿,前倾着⾝子奔出几步,一下子跪倒在⻩宗羲跟前。 “大哥,你…两⽇不回,可是盼煞小弟了!”他呜咽着,大声说“宗会能有今⽇,皆是大哥所赐,宗会没齿不忘。”说罢,咚咚地叩下头去。 当第一眼看见弟弟的时候,⻩宗羲就趋步上前,想过去同他相见。但是十二岁的大儿子百药和十岁的二儿子正谊已经发现了他,大声 ![]() ![]() 他不仅是他们的兄长,而且是他们名副其实的老师。如今,弟弟没有辜负自己多年的苦心教诲,终于一举成功,这实在使⻩宗羲不能不感到极大的欣慰,以至于热⾎沸腾。他终于摆脫了怀里的正谊,也一下子跪倒在地上,伸出双手紧紧扶持着弟弟,连声说道:“三弟,不必如此,不必如此!”话没说完,喉头已经哽住了。他不得不停顿一下,等情绪稍稍平复,才重新微笑着,不胜友爱地瞅着弟弟,用亲热的、快活的口吻说:“三弟,你今⽇⾼中,为兄好生 ![]() “可这是不该的!”泪眼汪汪的⻩宗会劲使摇着头“大哥的道德文章,胜于劣弟十倍,理当率先⾼中。谁料老天弄人,竞让劣弟担此僭越之名,连⽇思念及此,宗会便觉惶恐难安!” “啊,休要如此想!”⻩宗羲连忙制止说,紧紧地握着弟弟的胳臂“为兄近年耽于嬉游,学殖荒落,不似你等潜心帏下,精勤猛进,早已后来居上。如今先我着鞭,乃是理所当然。为兄可是心悦诚服,喜 ![]() 在最初听到消息的一刹那,⻩宗羲于欣喜之余,确实曾经闪过一丝失望甚至委屈的情绪。只是他马上就为这种感情愧羞了。 “嗯,这是不对的、可鄙的!”他责备自己说。现在弟弟的诚坦表⽩,使他想起了当初有过的那种情绪。 “嗯,你万万不可作如此想!”他坚决地、有点生气地重复说,随即避开了对方的眼睛。 但是,⻩宗会却显然把过去那些年中哥哥的苦心培养看得很重,总觉得自己的成功使哥哥受到了损害。他大约很想加以补救,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哥哥的祝贺和慰解固然使他感动万分,但也使他觉得更加难为情。忽然,他挣脫⻩宗羲的把握,用袖子掩着面孔,放声大哭起来。 ⻩宗羲默默地望着弟弟。这一次,他没有马上劝止。的确,由于年岁渐长,加上各人的 ![]() 这又或多或少影响着各自的丈夫。因此,平⽇里兄弟们为了某件小事意见相左,甚至大起争执的情形也时有发生。这使⻩宗羲颇为痛心,也颇为失望。“啊,要是这样过不下去,那么就分开好了,是的,⼲脆分家!”气恼之余,他不止一次冒出这样的念头。只是想到⺟亲还健在,恐怕伤了老人家的心,才极力忍住,没有提出来,但內心的危机感却愈来愈重了。如今,⻩宗会这么感情冲动地放声一哭,有如打开了一道锈锢渐厚的闸门,使⻩宗羲在倾泻而出的感情嘲⽔当中,重新看清了弟弟的內心。“是的,这几年也许是我想得不对,错怪了他,错怪了他们!其实他们一个一个都很好,都没变。他们都是我的亲弟弟,这是最要紧的。过去我为什么要气量浅窄地同他们计较?可鄙可羞!今后我再也不这样了,再也不了!”他惭愧地、坚决地责备着自己,抬起头来,发现周围已经聚拢了一群人,多数是些闻声而来的丫环仆役,四弟宗辕和五弟宗彝也在其中。他们正一声不响地、感动地望着⻩宗会和自己。于是,他抓住弟弟的胳臂,用了一个有力的动作,扶着⻩宗会站了起来。 “哎,快别哭了,当着下人的面,传出去,让人笑话!”他附在弟弟的耳边,低声告诫说;随即转过⾝,怀着前所未有的轻快心情,同大家招呼起来…二三爷的荣膺贡选,给全家带来了喜悦和希望,但也带来了新的烦恼和困扰。因为按照惯例,接下来,⻩宗会就得上省城杭州去答拜主持这一次试考的宗师,还得准备到京北去应廷试。这两件事都得花费银子。通德乡⻩氏他们这一房,即便是⽗亲⻩尊素在京里做官时,也并不富裕;近十多年来,更是每况愈下,经常为了不大的一点事就得举债,且别说眼下要同时应付两摊子的开支了。当然,三爷的功名是万万耽误不得的。经过一番东挪西借,并毅然卖掉了一部分田产,总算凑起了七八十两银子。于是,到了四月十五这一⽇,新选贡生⻩宗会便拜别了⺟亲姚夫人,在喜气洋洋的乡亲们相送下,来到村外的渡口,然后由⻩宗羲亲自陪同,乘上了一只乌篷船,取道姚江,向省城进发。 从⻩竹浦到省会杭州,路途虽然不算太远,但也有二百多里的⽔程。其问要经过余姚、上虞、萧山三个县,当中还有一个府城绍兴。即使路上不停留,也得走上三四天。如今,乌篷船已经驶出名叫蓝溪的小支流,来到姚江之上,视野也变得开阔起来。平缓的、碧绿澄澈的⽔面,在⽩云浮 ![]() ![]() ![]() 也许是隔着一片⽔面的缘故,那变得细碎了的乡音听上去是那样悦耳,那样媚柔…在消息闭塞的穷乡僻壤中蛰居了许久之后,能借此机会探访一些朋友,打听一下时局的近况,以及再度过上几天热闹的都市生活,⻩宗羲的心中,洋溢着一种多时未有的愉快。“是的,这一年多,家国的局势似乎平稳了下来,我们家里,也终于有人出头了。 莫非这运行于冥冥之中的天道,正处于物极必反的变换之中?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我还是要致力于用世的。无论如何,这积弊如山、把家国闹到民穷财尽的朝政,是到了非痛加改⾰不可的时候了!时势的转换,说不定倒是一个付之实行的契机? “这么想着,⻩宗羲就重新萌生出一种希冀,一种冲动,于是进而想到:明年又是大比之年,如果家国的局势当真能够稳定下来,自己也能够继弟弟之后,顺利通过乡试和会试的话,那么也许还为时未晚,还可以切切实实做一些事情。”当然,从而今起,我可得收敛心神,把那些制艺时文再下功夫钻上一钻。虽然枯燥乏味得很,但为了用世,也只得忍耐一下。幸好还有一年,只要肯下功夫,不信就钻不通它! 熬过了这一关,事情就好办得多了!罢饷窗蛋的枚ㄖ饕猓谱隰说男那橛涌势鹄础K槐咭 ![]() ![]() 俺立独斜 ![]() 猛魂销, 小桥西去路儿斜… 这首调寄《采茶歌》的曲子名叫《送舂》,出于松江一位散曲名家施绍莘之手。 由于曲辞俱美,在江南一带传唱颇广。不过,⻩宗羲本不善于唱歌,平时更是绝少开腔,这会儿因一时⾼兴,才随口哼上几句。结果,唱跑了调儿不必说,有些句子还忘记了,只好哼哼唧唧地含糊过去。这么下来,顶好的一支曲子,给他唱得怪里怪气,充満了“嗯嗯啊氨之类的拖腔,坐在船头甲板上的书童⻩安听了,掩着嘴直笑。⻩宗羲却毫不理会,只管自得其乐地哼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偶然回过头去,视线落在弟弟⻩宗会⾝上,他才停下来。 “嗯,你在做什么?”由于发现那位新选贡生正盘腿坐在船板上,低着头,聚精会神地检点着带来的银子,⻩宗羲疑惑地问。 ⻩宗会抬起眼睛,敏感⽩净的脸上现出苦笑,没有做声。 “莫非短了数不成?”由于这些银子得来不易,⻩宗羲不由得探过⾝去。 ⻩宗会摇头摇:“短倒不短,就是…”他没有说下去,只是默默拨弄着那一小堆形状不一的银子。 ⻩宗羲瞧了瞧弟弟,有点明⽩了。他摆一摆手,安慰说:“论理呢,你这次要办的不是小事,一点钱不花是不成,可怎么打点,也只能‘看菜下箸,量体裁⾐’。 京师那种地方,你要放开手脚,就算带上个万儿八⼲,也未必够花;但手头捏得紧点儿,有这么七八十两,也尽可对付得过了。况且从留都进京的官船,几乎⽇⽇都有,为兄已经想过了,打算托那边的朋友,寻上一位相 ![]() “可就怕如今京师里,光凭这个办不成事。”⻩宗会闷闷不乐地皱着眉⽑“听人说,那里上下左右全是衙门,连打个噴嚏都会碰上关节,都得打点。况且,那送银子的花样也有讲究,不能照直送,嫌瞧着不雅气。眼下顶时兴是送‘文房四宝’,送‘书’。不打开看不知道,原来那砚台是金子铸的,笔管是银子打的,那些书,一函一函全有‘书帕’,也是非金即银…”⻩宗羲紧皱眉⽑听着。“行了!”他厌恶地打断说“该理会的你不去打听,不该理会的你倒打听得 ![]() 停了停,看见弟弟低着头不做声,他又解释说:“自然,公行贿赂、贪赃枉法不是没有,可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又岂能随波逐流,任其布摆?须知我辈不出仕则已,若然出仕,便当以振衰起溺为己任,以更新弊政为职志,方不致辱没了家风! 你不见我前年进京,就只带了三十两银子,住了四个月,一份礼没送,不也照样对付下来了?” 做弟弟的垂着眼睛, ![]() “胡说!”他呵斥道“不吝惜银子?说得阔气!莫非你们还蔵着万贯家财不成?那就只管花去好了,我决不拦着!可是你们有吗?啊?有吗?” 自从⽗亲死后,⻩宗羲一直担负着教育弟弟们的责任。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种“积威”所以,看见长兄发了火,⻩宗会不敢再犟嘴了。他垂头丧气地把摊开的银子重新收拾好,然后躲到一边去,拿出一部《明文定》,管自低头用起功来。 ⻩宗羲却余气未消。无疑,他平生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委屈从俗,毫无骨气,为着达到某个目的,便不惜与琊恶同流合污。正因如此,前年在京北时,他才那么坚决地拒绝周延儒的荐举,毅然南归。虽然许多亲友都觉得他过于意气用事,甚至认为他“傻”但他却毫不后悔。过后不久,周延儒在清兵人塞期间,就因谎报军情,畏敌避战,加上贪赃枉法的劣迹败露,被震怒的皇帝下狱赐死,还抄了家。此事证明⻩宗羲确有先见之明。然而,时至今⽇,由自己一手教育成长的两个弟弟,一心只想着博取功名,竟连立⾝做人的准则都抛到了脑后,这确实使⻩宗羲大为光火。不过,弟弟的那些话,又使他重新想起朝政的黑暗败腐已经到了多么深重的地步;而自己刚才猜想,改⾰的契机可能已经到来,是否过于乐观了?这积重难返的局面,难道真的还有改变的希望吗?正是这种突然涌现的疑问,败坏了⻩宗羲那一度颇为 ![]() 然而,当他回过头去,却意外地发现,⻩宗会也从书本上抬起了眼睛,眼神显得那样胆怯、可怜,充満着讨饶的意味。依稀就像当年,⻩宗会还是一个孱弱的少年时,因为做错了事,被大哥叫到跟前的那种模样…一丝温软的感觉,有如轻风拂过琴弦,使⻩宗羲的心分明动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哽咽住了。有片刻工夫,他皱起眉⽑,咬紧了嘴 ![]() 然而,到底没能办到。“哼,冲着眼下是在船上,免得让船家听了去,姑且先记着账。待上了岸,再同你说个清楚!”他悻悻地想,随即背过⾝去,沉着脸,在船篷边上坐了下来。 三 坐落在姚江中游的绍兴府城,称得上是一座风貌独特的城市。 它扼控着省会杭州与浙东地区的 ![]() ⻩宗羲的⽗亲⻩尊素,生前同刘宗周是情谊深密的朋友。后来,⻩宗羲便正式拜在这位⽗执的门下,成为蕺山学派的一名⼊室弟子。不久前⻩宗羲的次女又许配给了刘宗周的长孙刘茂林,两家更成了姻亲。由于有着这样的关系,当船经绍兴时,⻩氏兄弟便照例稍作停留,一起前去拜谒这位老前辈。 ⻩宗羲同弟弟在內河的一个码头上了岸,穿过被露⽔打 ![]() ![]() ![]() 看见亲家大爷来到,门公自然不敢怠慢。他殷勤地请客人到门厅里坐下,然后拿着帖子急急走了进去。片刻之后,他就走回来说:“我家老爷有请大爷、三爷!” ⻩宗羲点点头,同弟弟一齐起⾝,按照门公的提示,径直向刘宗周的起居室走去。 自从回到⻩竹浦隐居之后,⻩宗羲已经有一年多没有上绍兴来谒见老师。重新走在 ![]() “是的,这一年多,我太疏懒了,对老师太不尊敬了,竟然连过年过节都没来,真是说不过去!照道理,再怎么着,也不该这样。虽然老师向来不计较这些,可是…”他一边走,一边感到既奋兴又惭愧,有一阵子,甚至把默默跟在后面的弟弟也忘却了。直到一步跨人起居室里,随即照例恭敬地站住,却不提防碰到了⻩宗会的⾝上,他才蓦然醒悟过来。 由于发生了碰撞,⻩宗羲本能地回顾了一下,与此同时,却听见弟弟诧异地轻声说:“咦,怎么了?” ⻩宗羲机械地旋过脸去,这才看清楚,屋子里坐着一位⾝材颇像老师的人,但并不是刘宗周,而是老师的儿子刘沟。作为儿女亲家,由刘沟先行出面接待自己,本来也很平常。然而,正如弟弟所诧异的,刘沟此刻的神情却显得有点反常:他穿着出门拜客的大⾐服,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清癯方正的脸孔,显得异常苍⽩。 他用一只胳臂撑着膝盖,五 ![]() ![]() “嗯,难道发生了什么事?”⻩宗羲疑惑地想,随即上前一步,同弟弟一齐行着礼说:“亲家翁,二位兄台,久违了!” 刘沟仍旧没有反应。这位以蕺山学派的当然继承人自居的亲家翁,显然受到某种极度惊吓。他那本来是稳重自信的目光,变得空洞而茫然,似乎呆呆地望着前方的一件什么东西,其实什么也没有看。他的全副心神正浮游在某种可怕的境界当中,表情呆滞,半张着嘴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宗羲愈加惊疑。他估计必定是出了什么不幸的事。“可到底是什么事呢?” 一刹那问,他心中闪过好些不祥的猜测:“是老师? 是师⺟?还是其他家人?“但看来都不像,因为适才一路进来,并不见有任何异样的气氛。他正打算动问,忽然,刘沟开口了:“兄等可知道?”他喃喃地说着,没有移动眼睛“京师——被流贼攻破了。 皇上已经在万岁山自荆大明——完了。这一下,真是完了!” ⻩宗羲疑惑地望着刘沟,有片刻工夫,不明⽩对方在说什么。 然而,随后就觉得,有一个沉重得可怕的东西把他的心狠狠击撞了一下,使他蓦地一震。 “什…什么?”他声音喑哑地问,喉咙一下子⼲燥得厉害,眼睛也因极度惊悸而瞪圆了。 “皇上、京师,全完了!”刘沟不胜悲愤地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随即低下头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宗羲觉得头上的屋顶旋转起来,脚下的地板仿佛也在来回晃动。他本能地全力稳住⾝子,強撑着问:“这、这消息从何而来? 会不会是谣传?“ 刘沟摇头摇:“昨夜四更,府尊王公派人来叫门,知会全城缙绅即刻到衙门里聚齐,于密室之內,传看了省里发来的十万火急文书,说闯贼于二月中自陕西倾巢东下,连陷太原、大同、宣府。至三月中,居庸守将献关降贼,昌平亦告失守。闯贼遂于三月十七⽇,以数十万兵马围攻京师。三月十九⽇,城中內奷开门 ![]() 刘沟用沉痛的声调说着,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他的神情愈来愈悲愤,愈来愈惨戚。当说到皇上殉国时,他的声音哽咽了,泪⽔从眼 ![]() ⻩宗羲却像给人扼住了喉咙似的,⾝子开始觳觫。的确,这一场塌天大祸来得太突然、太冷酷无情,简直使他无法接受,甚至无法相信这是真的。现在,他仿佛掉进了万丈冰窟,只感到一阵一阵锥心刺骨的寒意,连全⾝的⾎ ![]() 那是他的弟弟⻩宗会。 这无疑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但此时此际,显然谁也无法回答。所以,正如死⽔潭中冒起来了一个气泡,只发出一声孤单的轻响之后,周遭又重新归于死寂。 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沉浸在空前的震骇和悲悼之中的人们,似乎谁都没有留意。然而,渐渐地,依稀又有了声音。那是一阵发自心肺的 ![]() ![]() 刘宗周果然在书房里。只是这位平⽇举止庄重、⾐履修洁的一代大儒改变得非常厉害。他把帽子掀掉了,一任満头稀疏的⽩发蓬 ![]() 孤臣刘宗周,无德无能,远在边方,不能为圣上分忧,致有今⽇。真是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呀…“有一阵子,⻩宗羲被老师那几乎认不出来的模样吓怔住了,只管満怀凄惶地望着。然而,当刘沟、陈刚、王毓芝,还有⻩宗会,全都哭喊着跪了下去时,一股突然爆发的大巨悲痛,便像铺天盖地的嘲⽔似的,整个儿淹没了他,使他不由自主地伏倒在地上,同大家一道,放声痛哭起来…四呼天抢地的号啕,整整持续了半个时辰。直到阖府的家人纷纷从各处赶来,老半天地围在书房门口,惶恐不安地朝屋子张望,大家才渐渐止住了悲泣。但是,烈猛的发怈过去之后,随之而来的精疲力竭,使大家连回到椅子上去的劲头都没有了,一个个依旧坐在方砖地上,大瞪着又红又肿的眼睛发呆。 ⻩宗羲也同大家一样。而且,直到这会儿,他才得以稍稍抑制着內心的悲痛,把眼前这场奇祸剧变的含义,重新估量一番。诚然,近几年来,他也深深意识到危机的严重,而且不止一次作出过大祸必将临头的预测,但內心深处,又始终怀着一丝希冀,觉得也许不至于真会落得那样的结局。事实上,直到昨天,在行经姚江的船上,他还幻想过局势也许正在好转,并对改⾰朝政萌生出新的热情和期望。谁知转眼之间,一切希冀、计划全都被击得粉碎了! 啊,今后将会怎样呢?据说留都正在商议另立新君,那么就是打算仿效历史上东晋和南宋的样子,力保江南的半壁江山。但是,被天灾和人祸腾折了这么些年之后,江南真的守得住吗?万一守不住,莫非就只有俯首帖耳,任凭那伙下 ![]() ![]() “大哥,快去瞧瞧吧,说是外头来了好多人,要见老师!”⻩宗会神⾊紧张地催促说。 ⻩宗羲怔了一下,随即一跃而起。由于意识到可能要出 ![]() 当他们赶到大门时,发现门厅里的气氛果然不同寻常,许多⾝穿黑⾊⾐ ![]() ![]() ![]() ![]() ![]() 凭借传进宅子里的嘈杂声浪,⻩宗羲虽然已经推测到,聚集在门外的人必定不少,但是,当他把目光投向刘府门前那一片宽阔的场子时,仍旧吃了一惊。只见黑庒庒、密重重的人群,竟然从大门前一直推拥到內河边上,场子上容纳不下,又向两旁的街道迤逦延伸过去。看样子,少说也有五六百人,正在那里神情 ![]() ![]() ![]() 还是…“ “乾坤摧折,至于此极!如何应变,恳请先生速示明训,俾使我辈得以遵行,不胜泣⾎企望之至!”一个⾼亢的声音在人丛中响起。 ⻩宗羲连忙望去,发现说话的是面对刘宗周站着的一位中年儒生,再打量一下旁边的几个,也全是缙绅打扮的人物。“哦,若是这些人领的头,倒不像是乘变倡 ![]() 刘宗周 ![]() ![]() ![]() ![]() 在总宪大人说话的当儿,全场的人都屏住了气息,竖起了耳朵。但是,刘宗周这个决绝的、然而又是消极的告⽩,却令他们于耸然动容之余,分明感到有点失望,以至过了片刻,场子上仍旧一片寂然,没有任何反应。 ⻩宗羲的脑袋却“嗡”的一响,被老师的决定惊住了。刚才他已经隐隐预感到,老师会说出异乎寻常的话来;却万万没有想到,老师竟然打算一死殉国!本来,作为⾝受国恩的一位大臣,面对眼前这种奇祸巨变,毅然结束自己的 ![]() 在绍兴府,刘宗周一向被士民们看做是道德和学问的崇⾼象征,他的一言一行,都受到虔敬的尊重。怀疑其正确似乎是不可想象的,更别说当众提出指责了。所以,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声断喝,全场的人都为之愕然,站在刘宗周⾝边的刘沟、陈刚和王毓芝几个人的脸上,更是变了颜⾊。 然而,⻩宗羲的心情却恰恰相反。因为他很明⽩:以老师的⾝份和地位,一旦当众表明了殉国的决心,那是必定要履行的。要让他改变主意,惟一的办法,就是当场出面争谏,剀切地说明不该那样做的道理,或许还有希望。否则,待到众人散去,消息传开,事情就将变得不可挽回了。所以,甚至不等刘宗周有所反应,他又大声质问说:“老师⾝负天下苍生之厚望,莫非以为一死便可以塞责么?” 就为臣之道而论,刘宗周的决定虽然不免消极,但毕竟不失为忠贞壮烈之举。 如今⻩宗羲不仅公然反对,还直斥之为“逃避责任”这实在狂妄轻率得有点过分。 特别是出自一名本门弟子之口,在蕺山学派中,更是闻所未闻的事。所以,正红着眼睛,为岳⽗大人的决定而悲痛的陈刚,首先忍不住,厉声呵斥说:“⻩太冲,你⾝为刘门弟子,竟敢如此无礼,讥责先生,是何道理?” “莫非你自恃在士林中薄有浮名,便敢藐视师长不成?从今以后,你尚 ![]() ⻩宗羲没有理会他们。事实上,此刻他也异常 ![]() 更何况,刘宗周还是他最崇敬、最热爱的老师。光凭这一点,⻩宗羲也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就这样去死。他出言尖刻,当众指责老师,完全是鉴于事态危急,迫不得已。“啊,但愿老师能明⽩我,能体察我的苦心!”他暗中祈求说,愈益迫切地注视着老人。然而,令他绝望的是,甚至到了这一步,刘宗周仍旧闭着眼,一动不动地站着,既不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宗羲的心紧缩起来。“啊,老师为什么要这样?他怎么能这样!难道他竞不明⽩,那个决定是不对的,应当放弃的吗!”他痛心疾首地自问,呼昅开始变得急促, ![]() “老师,”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目光灼灼地紧盯着老人那石刻般静止不动的脸,用更加剀切的口吻说:“岂不闻大丈夫处世,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一死本不难,惟须死得其所,死得其时。今流贼以一⼲草寇,犯上作 ![]() 是非之淆 ![]() ![]() “太冲兄,”他含着眼泪制止说“先生乃当世⾐冠伟人,四海共瞻,言动举止,无不巍然为天下式。当此奇祸惨变,如何因应,先生自有决断,即我辈为子为婿者,亦惟有含悲闻命,俯首受教,不敢存丝毫拂逆之想。兄今⽇当众犯颜而谏,自属好意,只是…”他本来还要说下去。忽然,刘宗周举起一只手,把他止住了。 接着,老人睁开了眼睛,凝视着⻩宗羲,问:“那么,依你之见?” wWw.iGm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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