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天狼/朱苏进是朱苏进创作的完结军事小说作品 |
![]() |
|
闺蜜小说网 > 军事小说 > 射天狼/朱苏进 作者:朱苏进 | 书号:44453 时间:2017/11/26 字数:43362 |
上一章 接近于无限透明 下一章 ( → ) | |
一 李言之所长从医院里带话来,说他想见见我。 自从他患了不治之症之后,我忽然觉得他是个非常好非常好的人。而在此之前,我憎恶他,小心翼翼地憎恶他,不给人发现。其小心翼翼已到了这样一个程度:连我自己也差点把心中那种憎恶之情给忽略过去。现在,他快要死了,此事突然升华了我对他的感情,他像团棉花一样变得软和起来,非常温轻地涨満我心。现在,我知道,死亡对于人类是何等必需的了。不仅对于人类的生态调整是必需的。而且对于人类精神美化也是必需的,甚至对于満⾜人的忏悔 ![]() 他是在机关年度体检中给查出来的。那天我俩都笑呵呵地进了生化室,一位从⾐服里头飘出法国香⽔味的女护士走过来,⽩晳的手上拈着一管银针,眼睛里満是职业 ![]() 当时他的⾎和我的⾎挨得那么近,看上去一管⾎几乎是另一管的重复。我们都把此事忘了,直到医院通知他立刻⼊院,他才憎然道:“你们没搞错吗?” 我理解他那句话的意思是:会不会把我的病栽到他⾝上去了。我原谅他那句话,我俩⾎ ![]() 那句话也无情地暴露出:人是望渴侥幸的动物。虽然他已是五十余岁的负责导领,应当具有相当強的理 ![]() 他患病的消息刚传出来时,人们烯嘘不已,一哄而起去看他,那时人们的感情最新鲜,据有最浓郁的惋惜。到他那儿去的人,跟领工资一样齐。听说他病房壁橱里的各种营养品,已经堆得⾼⾼的,都塞不下了。随着他病情稳定下来,人们的对他的热情也就淡漠了,每天只有 ![]() 一股针尖那样的异样扎了我一下:同样的病症,搁他⾝上和搁在普通人⾝上,得出的痛苦是不是一样多呢?我可以肯定,同样的病症,搁在每个人⾝上,痛苦都是不一样的。那么,每个人去探望他时,不是该有自己的看望吗?也就是说,看望的不仅是他,而且是自己的他。 不知道李言之能否看透这一切,他接近于死亡⾼峰,应该看得比寻常时刻多得多,应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当天意赐死亡予他时,他应当品味出死亡意境和种种死亡意蕴,这才叫活到了最后一刻。 他不该在怕死中去死,也不该在盲目中去死,应当以拒绝死的势姿去死…我想。 死有死的质量。死亡对于每个人来讲,在数量上完全一样(只有一次),那么剩下的就只能是个质量问题了。当我摸抚到这个问题时,觉得亲切,觉得李言之也亲切了。 我去看我的李言之。至于李言之自己承认不承认他是我的李言之,那并不重要。 于是,他替我笑了一下,我也替他笑了一下。我们笑得多么从容呵。 总医院內三科病房,是一幢外表可人的建筑物。如果在它旁边放一片大海,那它就是发亮的岛屿:如果拿掉它的躯体,那它就是本无躯体的月光;如果看它一眼后紧跟着再看别处,那么处处都带上了它的韵味。设计这幢楼的人真了不起,像做梦那样设计了它,醒来之后,居然还给他捉住了自己的梦。 我沿着一条花廊似的吊道走了进去,初时恍如飘⼊,几乎⾜不点地。走着走着,猛地嗅出不谐。这些玫瑰,这些⽟兰,这些芬芳,这些灿烂,都是被囚噤在这里的,都是为掩盖死亡气息设置的,它们因囚噤而蓬蓬 ![]() ![]() ![]() 一副担架从花丛中推过,担架上的人被布单遮盖住了,来往人流纷纷让道,目光惊疑不定,嘈杂声骤失。人们眼睛都盯在⽩市单央中,那里搁着一枝红润 ![]() 它是由一位年轻护士掏上去的。她先用⽩布单覆盖住他的躯体、然后,顺手从 ![]() 而此时,人们之所以被震慑,不是由于死者,正是由于那支玫瑰。 玫瑰花儿卧在心口上…虽然那处心口已不再跳动,却使得所有正在跳动的心口跳得更 ![]() 二 我先到內三科医务室,询问李言之的 ![]() 值班女医生对探访人员 ![]() “会不会有什么奇迹?”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迹象。” “他的精神状态怎么样?” “相当不错。”医生微笑着“你可以为他自豪。他不是強作乐观,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悲伤,每天都 ![]() ![]() “哦,请说下去。” “他很愿意死去。这样的病员说实话我很喜 ![]() “愿意去死?”我愕然。 “某一类人的正常感情。”她解释了一句。 我离开她,朝李言之所在的病房走去。四周药⽔味道十分浓郁,来往病员步伐缓慢,看得出都是患病的⾼级⼲部。可是,他们脸上出现的不是痛苦神⾊,大都是一种深思的表情,像正在为某项工作苦恼。也许,他们正思索着自己的癌肿,甚至不相信自己会得这样的病,至今仍觉得不可理解,仍呆在惊愕之中。这里,几乎每个病员都有家属陪伴,因为陪伴很久了,已无话可说, ![]() ![]() ![]() 李言之的病房在走廊尽头,此刻他一个人独坐在沙发里。我很⾼兴他夫人不在,因为他夫人非常饶⾆,常常用⺟牛那样的韧劲述说芝⿇点的话题,说时又上劲又情动,双手还 ![]()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呐,嗬嗬嗬…握握手吧,我这个病有一大好处,不传染。” 他神情有点异常,靠在沙发里,像忍受着什么。显然是体內病痛发作了,他在等待它过去。我不忍心看他这副样子,转眼看屋里的盆花:吊兰、玫瑰、海棠、一品红,还有几种可能十分珍贵但我叫不出名的花。它们摆満了窗台以及茶几,芬芳之气飘逸。 李言之无力地说:“都是租来的,从院里养花的老头那儿租。他死不同意,说药气会伤花,怎么求也没用。我听说他喜 ![]() ![]() “你的疼痛有审美价值。如果人非疼不可的话,这差不多是最理想的疼了。” 李言之大笑,薄薄的晕红浮上他双颊,说:“我就喜 ![]() 我们又聊所里的事。我有意把牢 ![]() ![]() 溢金花蕾含蓄着,⾼贵地沉默着。那一刻我真感谢植物们从不出声——尽管它们太像一个个念头昂首翘立。 “…我看过你的档案,是在调你进所部工作的时候。我恍惚记得,你少年时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医院,对吧?” “是的。”我开始感到意义了,他问这些⼲什么? “在哪个医院?” 我告诉他医院的名字,离这里很远。李言之马上说出了那所医院的有关情况,某某市、某某街道、某某某号。然后告诉我,那所医院已校改为医学院,人员建筑设施…当然还有医疗档案都已全部更换。他对那所医院如此 ![]() 李言之头摇;“不是我。”‘ “哦。”我想这个话题已经结束了,正 ![]() 我大叫:“你肯定在那儿呆过!平常人们注意不到它。每年秋天,那小墓碑都给花外染红了,夜里有许多蟋蟀叫。嘿,你在那呆多久?什么时候?” 李言之头摇“不是我。” 我很失望,也很疑惑。李言之又说:“还有个印象,每天早上,太 ![]() “不错,那景象只有在医院二病区五楼才可以看见,令人过目难忘。你确实在那里呆过,否则不可能知道这些呀?”我的语气简直是提醒他;要么承认;要么赶紧换种说法吧。 李言之断然道:“不是我:” 他的固执迫使我沉默了,他不作任何解释,对沉默似乎感到惬意,我们在沉默中拉开距离,又在这距离两端对峙着彼此窥探着。 李言之很吃力地说:“哎,你能不能给我说说…你那时的事,在医院的事。随便什么事都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确实不为什么,随便聊聊嘛,我余⽇无多…” “你告诉我原因,我就聊给你听。否则就不太公道,那毕竟是我个人的隐私。”我心想:你拿死来当理由,提过分的要求,就像向那位养花的老头借花一样。 “对对,不容犯侵的。我不能強求。”李言之很遗憾的样子。我们又聊了些所里的事——那只是为告别作点铺垫,李言之明⽩这一点,所以他渐显惆怅。未了,他起⾝走到壁橱那儿,打开橱门,掏出几盒花旗参、龙眼之类的补品,塞进一只塑料袋,递给我“你拿去吃。” “这怎么行?别人给你治病用的…” “唉,实话告诉你,我吃不了这么多。不信你看!”李言之甩开橱门,又无奈又自豪地让我看。果然,里面装満各种营养品,瓶、罐、盒堆得有几尺⾼。 我叹道;“到底还是当官好啊。不过,这些东西恐怕都是人家用公款送你的,而我送你的东西是我用自己的工资买的。” “我明⽩。所以,请你拿点去,算是帮我吃了它。别谢我,它们本不是我的东西。” 我有点儿感动,一般人并不能像李言之这样,敢于把橱门敞开。我说:“我可以替你送给那个养花的老头吗?”说完,我才意识到此话太刻薄了。 李言之沉昑着;“随你意思吧。但不是我送他的,是你。” 三 花房在医院北边一个角落里。我寻到那里时,养花的老头不在,花房门锁着。 我认为:李言之实际上讹诈了养花老头。他通过毁灭一件别人心爱、但是又不拥有的东西来讹诈别人。他撕裂了别人心中的一种珍贵感觉,以迫使别人向他屈服。养花老头实际上并不贪图李言之死后的古董,他只是受不了古董被那样无情地毁灭。更令我惊叹的是,李言之自己也酷爱他亲手砸碎的东西,但他之所以砸,恰恰因为他从毁灭中获得了更大的感快。当时他肯定也痛楚,但只要有人比他更痛楚,那么他的痛楚就变为感快了。这一切像什么?说绝了,就像一个⽗亲提着自己的儿子去见一个感情丰富的仇敌、跟仇敌说:“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杀了我儿子。”当然,他俩并没有清彻地认出自己的感情 ![]() ![]() 就在这问花房里,李言之使用过一种十分精致的精神暴力。 在对方配合下,优美地毁灭了一件优美的作品,痛楚地完成了一次痛楚的抗争。 我凝望花房,阵阵芬芳正透过玻璃墙壁飘来。尽管花房完整无缺,但浓郁的芬芳已把花房脓裂了。那只锁挂在门扉当中,虽然小却死叼着杀戮之气。我走近花房,透过玻璃朝里看。一排排花架凌空跃起,无数盆花相互簇拥着,鼓噪成⾊彩斑澜的浪头,大团温势朝我噴涌,里面像关闭一片火海,同时它们又无比宁静。大巨的反差令人惊骇,花们竞有这样宽阔的气质。我基本不知道花们的名字,即使告诉我我也记不住。那些名字是人类硬栽到花们头上去的,以便从它们那里汲取一些自己没有的东西——用一种看去似乎是“给予”的方式来汲取,比如说培植或起名。一个君王可能以另一个君王为敌,但他会以一盆花为敌么?不会!花们是一种意境,而仇敌是具体的人。我们何时才能学会不被具体人所缚、而与一种意境誓不两立呢? 花房掳掠着花的意境,看到这些优美的掳掠我才胡思 ![]() ![]() 有一缕枝叶动了几个,影影绰绰地像有精灵匍匐在那里。呵,是养花老头,他几乎化进花丛中了,不留神 ![]() 从壶⾝斑纹的密度判断,它曾经被摔成无数碎片。养花老头全靠着对每颗碎片的理解:来再生滴⽔观音壶,实际上他必须将无数个细碎念头一一拾起,一一辨认,一一对接。这是浩大的意念工程,所以他必须从世上逃出那么远,才可能进⼊境界。观音⾝披彩⾐,站在红⾊鱼头上,轻妙地探出一只臂膀,手中握着小小的金⾊葫芦。观音的全部神韵、全部魅力最后都落实到那只小葫芦上,一滴滴圣⽔将从葫芦口洒落人间…尽管它现在空空 ![]() ![]() 裂纹在观音壶上刻下无数道深意,并且渗透到底⾊里,它像树 ![]() ![]() ![]() 我盯着养花老头的背景,我觉得他并不知道他有多么杰出。他同花们相互渗透那么久,已经到了能够视美如视平淡的程度,也就是到了能从一切平淡中看出美的程度。假如任何人把他的杰出之处指给他看,那就是扼杀他。我宁愿他死去,却不愿意他被扼杀。 李言之和李言之们,每每一靠近他(他只有他个人,而绝不会有他们),就不噤作态。而作态仍是被掩饰着的失态。我想,那是由于他们在內心劲使提拔自己,才导致的失态。 四 更不要把我那一段生活说给李言之听呢?而民,要说给他听的话,还得全然不问他为什么要听。这个苦恼把我给憋住了。对我而言,就要死了的人比活生生的人更难拒绝,也比已经死去的人更难拒绝。所以,我老是觉得就要死了的人反而具有死者与生者的双重筋力,⼲脆说是双重权力吧。仅仅由于他站在死亡边上,我们就感到对不住他,就李言之本人来说呢,我隐约觉得,他很可能把他此刻所占的优势弄得清清楚楚——花房便是一例,所以他才放纵自己的愿望。果真如此的话,这接近于可怕了,他岂不是在要抉我们的情感么?被要挟的情感能不因此而变质么? 不过,坦率地讲,我望渴诉说。我从他⾝上嗅出了一股气息.我嗅出他是我的知音。 心里老搞着一团隐秘,搁久了,会搁馊掉的。这团隐秘多年来一直顶得我腹中难受,真想呕出它来,说给某人听听,与另一颗心灵相碰。在说的过程当中,把自己换掉。可是,我既怕说出去暴露了自己的丑陋,也怕搁久了变馊。我还怕,将一团本该永远蕴蓄于心的、类似隐痛那样的东西失散掉了,使我像失重那样找不到自己的巢⽳。以往,我们正是凭借那种东西才把自己和别人区分开的,它跟酵⺟一样蔵在⾝心深处,却膨 ![]() 我看过太多太多的人,心里没有这种东西,所以总在模仿中生活。偶然抗拒一下周围环境,也是为了使他人模仿自己,以安抚一下心情。唉,我喜 ![]() 我也看过,一些人心里由于没有这些东西,因而不停地倾诉。整⽇里开会、议论、指示、商讨…⼊跟一面大鼓一样不停地发出声响,正因为腹中空空洞洞。其实那不是他的心儿在鼓噪,而是变了质的才华在鼓噪不休。埋在才华下面的,则是硬坚的权力意识。 现在,我又看到一个人因为濒临死亡,因为靠近天意才怈露出来的亲情,和很隐蔽的 ![]() ![]() ![]() 我想,就当自己在对自己倾诉吧,就当自己在摸抚自己。我不是经常只和自己呆在一块么?为了能够和自己呆在一块,不是付出过好多代价么?其实,在李言之那所医院里,当我浸在几乎把人融掉的药⽔气氛中时,我已经呼昅到了我的少年。 五 一阵菗搐。把我从梦中抖醒。病房天花扳上爬着一只大壁虎,我躺在 ![]() ![]() “不要趴在地上,都是病毒!”她说。 我们觉得锃亮的木板地十分⼲净,护理员每天都打扫。她见我们不听,提⾼嗓门叹气:“每平方毫米上万个病毒,每个病毒要在沸⽔里煮半小时才会死亡。你们听到了吗?”见我们仍然不听,她就一阵风似的飘开,好象这里的混 ![]() ![]() 四楼有些悸动,位置正在我们这间病房下面。从地板传上来的声音沉闷恐怖,把我 ![]() ![]() ![]() ⼊院的时候,伙伴们就告诉我:夜里狗们在哪座楼前叫,哪座楼就要死人。医院里的狗可有灵气了,它们是做试验用的,每一条都将死在手术台上。所以,它们能嗅出死亡先兆。兰兰证明道:“我妈就是这么死的,要不是狗叫了,我还不知道哩。”过了一会,她才想起悲伤,于是安静下来。她的安静就是悲伤,只是看上去保安静。 兰兰的病,是被她妈妈传染的。妈妈就死在这所医院里,兰兰来和妈妈遗体告别时,被留下住院了。伙伴们都十分敬畏她,凡是和医院有关的事,兰兰说了就最有权威。“你懂什么呀,知道我妈吗?…”只要这句话一出口,比她大的孩子也怯缩了。兰兰一点也不害怕自己死在这里,她指着太平间方向告诉我:“我妈是被他们推进那座⻩房里去的,总有一天,我要去把她救出来。” 我爬到⾼⾼的窗台上,抓着铁栏杆往外看。医院怕我们从窗口摔下去,五楼所有窗户都镶上了铁 ![]() ![]() ![]() ![]() ![]() ![]() ![]() 靠近窗台。”…夜里的铁 ![]() ![]() ![]() 这时,我⾝体似乎轻松些了。我仍然此抓着铁栏杆不放,过一会儿,听见亲家串串的声音进⼊楼道,像一股嘲⽔淌下去了,最后淌到楼外。几个医护人员推着担架车,在歪来歪去的灯泡照耀下,消失在冬青树小道里。狗们散尽了,楼下的灯光也熄灭了。只有我们这房里的夜灯,把我的⾝影投⼊到黑黝黝的草坪上。光是我半边头颅的黑影,就比一座山坡还要大! 我害怕那黑乎乎的巨影,转手关掉灯。一只狗突然朝我汪汪嗥叫,顿时我被铁栏卡住,几乎拨不出头。原来,当我不动时,狗不以为我是一个人,只把我看成是窗台上的一盆植物。我稍一动.它看见了我,要把我从黑夜中剔出来!我 ![]() ![]() 我明⽩了,它也感到害怕。它为了抗拒害怕才吠叫。 我刚刚把灯关掉,就听见兰兰在 ![]() 兰兰说:“你把头伸出来,让我看见你。” 我只好从蚊帐里探出头,看见兰兰也从蚊帐里伸出头,用蚊帐边儿绕着脖子,⾝体其它部分仍缩在蚊帐里。这时如果值班护士进来,准会惊骇不已,她会看到两个孩子的头跟砍下来似的,悬挂在蚊帐壁上,咕咕说着话。但我们自己相互瞅着,都觉得对方亲切无比。许多话儿只有这时候才可能说出,其它任何时候连想也不会想到。我们因恐惧而结成一种恋情,声音微微颤抖。兰兰告诉我,六号病房里的人被推进⻩⾊房子里去了,过几天,那人将在里面消失。她间,你敢不敢去看看他? 我说:“要去就一块去。” 我们约定,第二天中午乘大家都睡午觉时,溜出病房去太平间。这天夜里,兰兰梦见了妈妈,我尿了 ![]() ![]() 六 通往太平间的小径十分美丽,宽度恰可容一辆救护车驰过,也就是可容我和兰兰手牵手走过。两旁有好多牵牛花与美人蕉,由于人迹罕至,它们把花朵都伸到路面上来了,像一只只颤悠悠的小胳膊挡着我们。再往前走,小径便给花枝叶挤得更窄,金⻩⾊的小藌蜂不用飞就可以从一朵花爬到另一朵花上去,它们的薄翅儿把花粉扇到空气中,花粉随即在 ![]() “看,三条腿!”兰兰叫。 一条金⻩狗儿卧在小径上,它早已听见动静,正文棱着耳朵注视我们。它只有三条腿,右后腿在一次骨科医学试验中给人拿掉了。按照医院的常规,试验完成后,它应该死去,免遭更多痛苦。没想到,它竞从手术室里的笼子中跑出来了,人们没捉住它。过了很久一段时间,它才敢出来觅食,但只能用三条腿趑趄了。它对所有医护人员都非常敏感,看见穿⽩⾐的人就跑,当跑不开时,它就张大嘴,露出尖利的牙齿咆哮,浑⾝发抖,那一条后腿抖得几乎要断掉…说也奇怪,它那既凶猛又绝望的样子,每次都使要汀死它的人下不了手。那条孤独的后腿看上去太可怜了,它以一种奇异姿态站立着,简直充満神秘。而且,它还不到一岁呀。没人愿意朝它下手。所以,它才侥幸活到今天。三条腿只在夜里才出来觅食,而且它只到我们孩子的泔⽔缸来觅食。我在深夜解手时见到过它,被它的怪样子吓坏了。后来我问漂亮护士它怎么了,漂亮护士随口说:“还不是为了给你们治病吗?”我才意识到一个异常残酷的现实:它是为了我们才被人弄成这样的;它的一条腿拿去给我们造药用了;我们为了治病需要它的腿,这说明我们的病比它更可怕… 所以,三条腿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们都非常敬畏地看着它。渐渐地,我们就看懂了它。 每当它盯人的时候,它眼睛后面还隐蔵着一双眼睛,乌幽幽的。一只眼里含着恳求,另一只眼里含着警告;每当它吠叫时候,喉咙下面似乎还埋着一条喉咙,耝哑悠长而且滚烫,像掷来一 ![]() ![]() 我和兰兰慢慢地走向它,三条腿嘴里垂着粉⾊小⾆头,一直注视我们,动也不动。待我们定到距它很近的地方,它微微摇了下尾巴,我们太⾼兴了!它不恨我们。我们必须从它⾝边经过,因为它就在路当中卧着。我们走到它跟前才停步,带一点请求的意思看它。它慢慢起⾝离开,钻到冬青树丛中去了。我们走过去后,偶尔扭头一看,啊,三条腿又回到原先的地方卧下了,姿态和刚才一样。 太平间出现了,它是一幢⻩⾊的平房,每扇窗子上都贴着米字形⽩纸条,后面垂挂黑布幅,不漏一丝 ![]() “没人,我们走吧。” 兰兰默然无语,按怯地跟我走。走出不远,她站住了,细声说:“我、我还没看呢…我想看看妈妈还在不在里面。” “什么都看不见。” “求求你,陪我看一眼。我把那本邮票送给体。还不行吗?” 我又陪她回到太平间的窗跟前,抱她亡去。她猛地打了个噴嚏,惊道:“好呛人!” 她是说里面的药⽔味儿,那味儿正从房子的所有 ![]() 我们跃到地上,吓得发抖,兰兰的脸⾊修⽩。我们互相抱着起来,谁都不敢哭。两人紧紧抓着对方的手,慢慢地往回走。我们没有跑,我们下意识地感觉到:只要一跑就完蛋了:一跑就会有东西追出来。我们是一步步走回来的——这是惟一值得我们终生自豪的事。 三条腿又一次给我们让路。我们走上了那鲜花拥立的小径,藌蜂从耳边飞过,瓣花不时碰到我们脸颊…现在,对于弥漫在堆积在融化在小径两旁的“美”我有了刻骨铭心的感受,就是从这小径上,我产生了终生不灭的隐痛。接近我们病区时,我们才活转过来。无意中——不知道这是否是一种古怪的暗示,我抬头看了一下六号病房。我看见,窗后面站着一个男人。 我被钉在当地,受惊的兰兰到处看,马上也看见他了,是一个真真切切的活人。她受惊地低叫起来,我马上大声说:“他是刚⼊院的病号。”她才沉默。我们看着窗后那人,那人也似乎在看我们。稍顷,我发现他不是看我们,而是看摆在他面前的、窗台上的一盆海棠花。他猛地推了一下,海棠从四楼那⾼⾼的窗台上掉下来,瓷花盆在 ![]() ![]() 回到病房,伙伴们还在午睡:我们悄悄地爬到 ![]() ![]() 漂亮护士搂住她,同时瞪着我“你们好大胆子哇,敢跑到那个地方去!我要告诉你⽗⺟、噢噢噢…别哭了,兰兰。我告诉你,是这么回享。有时候哇,人死了,他的亲人舍不得他定,会来陪一陪他,和他住在一间房子里,怕他孤独。你刚才看到的呀,不是死人活过来了,而是死者的亲属。她爱他呀,她来陪伴他…” 我们当时都听呆了,爱:多么奇怪的爱,又是多么恐怖的爱呀。我至今不知漂亮护士讲的是不是实话,也不知兰兰讲的是不是实话。漂亮护士已把我们深深地 ![]() 这天夜里,病房灯光熄灭以后,我头一次以近乎诗人的目光注视到,窗外有一个月亮。我想;它是死去的人们的太 ![]() ![]() ![]() ![]() ![]() 窗帘微微摆动,因为月光正撩拨着它。我把一只手伸到月光下,看见手快要融化了。我急忙抓了一把月光进来,像握着一块冰,感觉到它在我手心慢慢地化开,无数幻想从手心那儿延伸到全⾝。我偷偷吻一下天空月亮,相信我已和另一个世界的人建立默契,得到了他们的允许才生活在这个世界中。 ![]() ![]() ![]() ![]() ![]() 这以后,每当兰兰害怕时,她就爬到我 ![]() ![]() 终于有一天凌晨,擦亮护士来给我们菗⾎化验。她像往常那样,双手端着一个堆満针管的⽩瓷盘,扯开每一个人的被子,从梦中拽出一条孩子胳膊,扎上橡⽪胶带,摸索臂弯处的静脉⾎管,轻轻刺⼊,总是一针见⾎:漂亮护士医疗技术是很 ![]() 我从来没见过她如此恼怒,吓得说不出话。突然,她弯下 ![]() ![]() ![]() ![]() 护士长坐到我 ![]() 当天,兰兰就被换到另一问病房去了。在我 ![]() ![]() 七 六号病房就在我的病房斜对面,透过门上那大巨的观察窗,我现在经常能看见李觉⾝影了。我很敬畏他。首先,他敢住进一间刚死过人的房间;其次,他扔过一只那么大的花盆!说实在的,那天那盆海棠进裂时,我心里曾爆裂出一丝痛快。直到后来好久,只要想起在那雾一般的 ![]() ![]() ![]() ![]() 我从大人们那里感觉到:李觉是个怪人,大人们讨厌他。他们路过六号病房时总要好奇地往里头瞟一眼,返回时再瞟一眼,但从来不进去。有时,我觉得他们纯粹是为了“瞟一眼”才走过去走过来的。他们还经常向医生打听李觉的来历,什么病啊?从哪儿来的呀?级别多少现任何职?…噢!我忽然明⽩了,原来,他们是对李觉住单人病房不満,不是真讨厌他的个 ![]() 在我们这所医院, ![]() ![]() 我不知道这是个恶心人的称呼,只觉得这俩字念在口里滑溜溜的, ![]() ![]() 李觉正独自站在 ![]() ![]() ![]() ![]() 巧克力用金箔那样的纸包着,上面印制一个童话场景, ![]() ![]() 后来李觉告诉我,那块巧克力他放在兜里两天了,一直找不到机会送给我。虽然我那声“衙內”让他气得要命,但他仍然稀里糊涂地把巧克力掏出来了。他说他最初看见我时就“胡 ![]() ![]() ![]() 为了感谢他,我一进去就告诉他:这间屋子几天前死过人。他呆立着,看看病 ![]() “男的,一个老头。” “什么病啊?” “和我们一样,不过不要紧,屋里所有东西都消毒过了。” “我不怕,我不怕,我说不怕就不怕!…你也别怕,有我在这呢。”李觉目光一寸寸扫过地面,忽然发现 ![]() “我想家。” “孤独。”他満意地点头“你应该相信,家也在想你。你上学上到几年级了?” “如果不生病的话,我就该上五年级了。” 李觉摇头摇“你正在看什么书?” “《⽑泽东选集》第四卷。” 那是我从病区图书室找来的,那里除了几册政治书籍没别的了。我看这本书时,备受大人夸奖。 “为什么?”李觉吃惊了。 “因为,前三卷我已经看完了 “不不,我问你为什么看它,不看别的书?” “没有。” “你看得懂吗?” “看得懂。” “哈哈哈…比我厉害,我看不懂。老挨⽗亲骂。” “我告诉你,你不要看正文,光看注释就够了。每篇文章后面都有一大堆注释,每个注释都是一个小故事。大多数是打仗的,你光看它就行了。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借给你。” 李觉沉默好久,说:“你吃糖吧。” 我一直在等他这句话,巧克力抓在手上太 ![]() 李觉说:“从明天开始,我教你学习吧?文学、数学、物理、历史我都懂。我教你绰绰有余。每天两小时,上午一小时,下午一小时。我李觉以人格保证,不出三个月,我让你的实际⽔平超过⾼中。我要打开你的脑袋,让你思维炸爆!我要启发你的心智,让你这几个月过得像做梦一样。你知道我是谁吧,我是大学里走⽩专道路的典型,我有好多好多思考,在讲台上不能讲,现在,我将无保留地赠送给你!啊!你可能听不懂。不要紧不要紧,往往半懂不懂的东西才使人产生更深刻的疑问。你可以问我呀,我们可以讨论呀,你有你的直觉呀,你应当凭你的直觉来理解我的讲授。你今年多大了?…唔,这年龄正是最关键的年龄,是少年到青年的转折点。你的某些心智,这时再不开发,就可能永远沉睡下去。在你现在年龄段,可塑 ![]() ![]() ![]() 李觉奋兴极了,兀自滔滔不绝地说。他的神采 ![]() 李觉非常沮丧地看着我。他的思维已经飘⼊那么⾼妙的领域中去了,而我居然提出这么耝俗的问题。他说:“记住,以后经过我同意再发问。” “我们俩都没有课本啊。” “你是指教科书。”李觉先纠正了我一下,再按住自己的 ![]() 简洁的直径,那么自然和真理的关系就像圆周率所暗示的:真理只能接近自然,但永远不能完全吻合自然。这个道理在古希腊就明确了,而我们直到今天还为真理与自然的关系争吵不休,恐怕还得一代代吵下去。有些架吵得实在无聊,从旧无聊中延伸出新无聊,渐渐地连吵架本⾝也成为一门学科了…哎,我这样讲,你听得懂吗?” “听得懂。”我壮胆道。 “不,你听不道。要是听得懂你就是一个天才了,你只是听得浑⾝来劲、似懂非懂而已。对不对?…唔,有这洋的感受就不错。我从你眼睛里看出来一点灵气。我不该问你听得懂听不懂,我应该这么问:你愿意听下去吗?” “太、太愿意了!” “其实我在讲授时,得到的愉快不比你少,跟做一遍精神体 ![]() 八 李觉给我出了三道题,限我二十四小时內独自解出来,绝对不允许同人研究,更不允许询问房同间的大人。这三道题是:1、有十二只铁球,其中一只或者轻了或者重了,但外表上看不出来。给你一架天平,要求称三次将那只铁球称出来,并且知道是轻了还是重了,2、给你六 ![]() 太刺 ![]() ![]() 我躲进被窝里,偷偷地看纸片上的试题,全⾝每个细胞都在颤抖。那些题目,在今天看来,纯粹是趣味 ![]() ![]() ![]() 夜里,我醒来,啂⽩⾊灯光把屋里照得非常静温,我 ![]() ![]() ![]() 翌⽇上午,我到李觉屋里去。他不在,接受理疗去了。我 ![]() 和我房同的共有五位:两位工农出⾝的处级⼲部;一位经理,一位技术员;还有一位大学文科副教授。我的题目一出来,他们奋兴片刻,马上被难住了。那四人不约而同地直瞟副教授,而副教授则佯做没在意的样儿低头看报。他们只好胡 ![]() ![]() 我呆了,从出生到现在,我还从没见过这么无聇的大人。我咬牙切齿地哭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当我到李觉屋里去时,喜悦已经损耗了大半。我把答案讲给他听。那第一道,是一种复杂的逻辑推理,每一程序都涉及到几种选择,只要思考得精深些,就能够解答。第二道则要奇妙得多,打破人的思维常规。在平面上用六 ![]() 李觉听完,面无半点喜⾊,愤愤地说;“这不是你独自解出来的。你欺骗了我!” “不!都是我做的…” “别狡辩了,再狡辩我会更生气。我…在窗外听见了你们在商量答案。” 我不知该说什么。我刚刚从一场误解中出来,又落⼊更大的误解。我张口结⾆,气得要发疯。李觉 ![]() 我脑袋里轰轰 ![]() 正在这时,通往凉台的门被⼊推开了,副教授小心翼翼地定了进来,两只手如同女人那样搭在腹前,呐呐地说:“老李同志啊(其实李觉⾜⾜比他小二十岁),我方才在外头散步,啊、啊,是随便走走。我不当心听见了屋里几句话,啊、啊,不当心听见的。好像是讲几道什么题?…啊,我可以作证,那几道题确确实实是这孩子自己做出来的。他做出来之后,又叫我们做。惭愧呀,我们…没在意,也没怎么去做。几个同志开他玩笑,说答案是你告诉他的,不是他自己解答出来的。现在看来,确确实实是这孩子自己做出来的。这孩子很了不起呀,我们委屈他了…” 副教授 ![]() ![]() ![]() ![]() ![]() 我看一眼他的乌发,细密而柔软,天然弯曲着,十分好看。额头⽩净而 ![]() 李觉告诉我,那三道题,是大学校园里流传的智力测验题,几乎没有一个大生学能迅速把它们全部正确地解答出来。他们或者解出一道,或者解出两道,就不行了。当然,只除了一人,就是他自己,他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只用了十九分钟就全部解答,他对这一类事物有着天生的敏感,一碰就着 ![]() ![]() ![]() 我还从来没听人用这么深奥的语言夸奖我。当时,我 ![]() 九 就在这天,李觉就着地面上的一片三角形 ![]() ![]() ![]() ![]() ![]() ![]() ![]() ![]() ![]() ![]() ![]() ![]() ![]() ![]() ![]() ![]() 从那一天开始,我渐渐明⽩:任何一样东西,任何一件事物,任何一句最平俗的话儿…其中都潜蔵着神话 ![]() 每天上午九点半,在医生查房之后,我都到李觉那儿去听他讲课。这时候他总还在吃中药, ![]() 我们的窗外就是横贯全楼的长凉台,我们说话的声音能透过窗子传到凉台上去。李觉⾼谈阔论时,凉台上常有人踱来跋去,作出一副没有听的样子在听。李觉全然不在乎他们,用后背朝着他们,继续⾼谈阔论。下课后,我回到屋里,大人们纷纷问我李觉讲什么,我就把听到的东西跟他们复述一遍。他们听了,或者呆滞,或者惊愕,或者轻蔑,或者连连头摇…都说六号房的那家伙犯神经病。我就和他们争辩,笨 拙地抵抗他们,卫护自己和李觉。最后大人们总是大度地笑笑,不屑于和我争辩了。 我从他们的笑容中嗅到一股恨意,他们似乎在暗暗地恨着李觉,并且竟是以一种瞧不起他的姿态来掩饰着內心的恨。而我,却从中受益无限。一方面,我在接受李觉的教育;另一方面,我又在承受别人对李觉的打击。这两种相反的力量竟然没有将我庒垮,反而使我 ![]() 副教授对此一直处之泰然,从来也不问我什么。当我在病房里转述李觉的话时,他总把那份《光明⽇报》翻得哗哗响,就象要从报纸上抖掉灰尘。整个病区只有那一份报,不知怎的,他有看报的优先权,得等他看完了,病房里其他人才能看。等我们这个病房的人看完了,才轮到其他病房的人看。而且,他不许别人看报时读出声音来,只许默默地看。他说呀,好文章一读就蹋糟掉了,必须细细地看。一旦读出声来,即使自己的声音也会吵得自己不得安宁,更别提别人的声音了。中⼲他这个习惯是那样的深奥,仅仅为此,病友们也都非常尊敬他。大家感叹着:得有多少学问才能养成这种习惯啊。所以,副教授读报时,他的口⾆从不出声,只有他的报纸出声——被他翻得哗哗响。 这天我又通过长凉台到李觉屋里去,半道上碰见副教授。他用一句话儿挡住我:“x乘以y的3次方,‘ ![]() 我愣住了。他首先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愣住了,然后才温和地说:“听不懂是吧?昨天你还给我们讲趣味三角呢,它是三角函数中最有趣味的东西。你听不懂不要紧,用我的原话去问问李老师,看看他知道不知道。”说完,他笑笑走开了。 哦,原来这些天他一直在倾听我的话,也就是我所复述的李觉的话…我为此⾼兴了一小会儿,想不到我也能引起一个大教授的注意,他装作不注意装得那么像,毕竟还是暗暗注意了。这种暗暗的注意岂不比房同那些人惊谅诧诧的注意更带劲么?!…我还猜着点缘故,副教授叫我带给李觉的问题,恐怕是一个挑战。于是。我预先已 ![]() 李觉看见我,劈头就问:“刚才他拦住你⼲什么?” 我又一愣,难道李觉也在注意他?我一字不得地复述了副教授的问题,同时小心翼翼地看着李 ![]() ![]() ![]() 李觉想了一会,说:“这无聊的问题和我有什么关系?” “前天你跟我讲过趣味三角函数呀…” “不!我没有讲过。” “你说过的。x和y游离关系,c角和b角的向心 ![]() “我没说过。”李觉有点不耐烦了“我从来不注意繁琐函数。那些破烂东西是他们、以及他们之类的人们的事儿。” 我惊愕极了,李觉分明对我讲授过,为什么不承认呢? 李觉在屋里距来被去,奋兴地低语着:“看来他们很关心咱们呀,看来他们是在悄悄地关心咱们啊。我的课绝对不止你一个人在听,影响已经扩散出去了。好好好,很好很好。咱们再接着讲,咱们不但要讲历史,还要讲天文地理,就是不讲繁琐函数!今天我们接着谈奇石怪木。你看见那株柏树了么?”李觉指着山坡上一棵⾝姿怪异的老树,说“它⾜有三百岁了,这是指它的理生年龄。我看它的精神气质不下于一万年。你好好看看,你把它看懂了,你就很了不起。’ 这一天,李觉完全是在海园天空地大谈历史趣闻,谈一些大才子的沉沦。是的,他对一些沦丧的才华特别敏感,对一些无情的帝王特别情动。他的思维太奇特了。现在回想起来我才理解:其实他不是在运用思维而是在运用感觉,他仿佛 ![]() ![]() 几小时之后,李觉骤然中止声音,坠⼊沉默。这意味着:今天结束了。每次他都是以这种方式结束授课。我从李觉屋里出来,半道上又碰见副教授。他问我:“那个问题,李觉是怎么回答你的。” 我呐呐地“他没有回答。” 副教授一层“不肯回答? “怎么了?” “他用另一种方式回答我。今天大段大段的⾼谈阔论,就是对我的回答嘛。”副教授努力向我宽容地笑笑,然后愤愤地走开。 这以后,副教授常常到我们窗外附近倾听。李觉已经把他 ![]() ![]() 李觉听罢,豪情大发,和副教授辩论起来。副教授也精神倍长,本来只说一个观点半句话的,竞然从一衍化为三,三三衍化为九,滔滔不绝了。两人谈得痛快淋漓,我只⼲瞧着,一点也听不懂。但我心里说不出的快活。 副教授说着说着,就在李觉 ![]() “我、我,这个…自己来的。” “请你出去!”李觉手指着门外,和刚才模样判若⽔火。 副教授脸⾊由红变青,镇定地站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大惊;李觉怎么啦?他们谈得那么亲切,横空劈了一刀似的,立刻就崩,从 ![]() 李觉盯着我,追问:“他是怎么进来的?你说!” 十 …李言之⼊神地倾听着,不时唏嘘喟叹,我看出他颇感动,并且因为感动而⾝体舒服些了。他脸上的神采,是那种介⼊了使自己醉心的工作才可能有的神采。他的左手也不再微微颤抖,而过去,那只手即使在睡梦中也抖个不停。他说过:那只手臂能把他整个人从梦中抖醒过来。现在,他跟一汪静⽔卧在⽔潭里那么从容,微微放光,生机盎然。 由于我如此情动地述说,渐渐地我对这个倾听我诉说的人,也充満亲情了。原先,是他要我回忆。但我讲到半截, ![]() 出,几乎把我们⾝心冲裂掉。啊,我忽然想到,此刻,我对李言之的情感,竞仿佛是我当年对兰兰的温情。他们一个是垂危老人,一个是如花般少女,截然不同的对象居然都能够唤起我那样清新的爱。也许,这都是由于我们⾝心受损太过的缘故吧。当年,兰兰患有重病;今天,李言之面临死亡…难道,爱与被爱,竟是人类持有的呼救与拯救?! 我确信,李言之就是当年的李觉! 尽管时光已逝去三十多年,尽管他已改掉名字,尽管容颜全非恍若两世…但“李觉”只要在世上一露头我就能朝他奔涌而去。我能够凭借一股独特的气息嗅到他。 李言之说;“你的少年时代与人不同,⾝心方面受过那么多创伤,只要顶住了,就能使人受益无限,炼出一些不平凡的素质。天之骄子在少年嘛,你有一个值得自豪的少年时代。那个李觉,怪人哪异人哪。他对你的启蒙方式有大巨风险,要么造就你,要么段掉你。我 ![]() 我点点头,掩饰着深深的失望。李言之是用科研语言在和我说话。这语言虽然准确,但距我的心境太遥远了,远得近乎于失真,近乎于虚假。 李言之伸出一 ![]() ![]() ![]() ![]() ![]() ![]() ![]() “对不起。”李言之咕噜着“不知怎么搞的,一想到我快要死了,就有了胡言 ![]() 我有点心酸,这位老人样样都看得太清楚了。即使想用手遮住双眼,他也能透过自己手掌看出去。“多年来,我一直在打听李觉的消息,真想见见他。但我一直没找到他,天南海北的,谁知道他飘逸何方呢?而且,此事想多了反而有点怕相见。我这人理想⾊彩太重,见了面也许会对他失望,还不如就将他作为一段回忆搁在心里。你说呢?” “我不同意。如有可能,当然是见面好。”李言之断然道。 “真的么?” 李言之奇怪地看我一眼“当然是真的。” “好吧,你就是当年的李觉!”我说出这句话后,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 ![]() ![]() “你的容貌变化太大,你改了名字.要不是你问我当年的事,我绝对认不出你来。” 李言之摇头摇,同情地道:“真抱歉,我不是李觉。刚才,我已料到你以为我就是李觉,但我确实不是他。你寻找他寻找得太久了,已经形成 ![]() ![]() 我顿时浑⾝发烫,声音都变了“那你怎么会知道那所医院的细节?那座被三角梅染红的小墓碑,太 ![]() “我没有在那里住过院!”李言之正⾊重申。 “我给你搞胡涂了。”我暗想,是什么缘故使他不愿意承认呢? “我住进这所医院的当天夜里,忽然梦到自己只有二十几岁,到了一个和这里相似的地方,院墙上的三角梅呀,戳在塔尖的夕 ![]() ![]() 我点点头。我明⽩这是怎么回事了,但我不能说。 “哦,我恐怕不能从这所医院出去了,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结束一辈子。我总觉得,人无法选择出生,无法决定自己在何时何地被何人生下来;但是人总应该能够选择死法吧?能够选择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结束生命吧,这是每个人的基本人权吧。坦率说,我希望的是猝死,在死之前最后一分钟还 ![]() 我沉默着,直到李言之问:“在想什么哪?” 我说:“在想李觉。你这番话,很像是他的气味。” “对喽,你还没把他谈完呢。后来你们怎么样了?” “你真的想听?” “当然。你老是把我和他联系在一起,我觉得有义务弄明⽩。”李言之微笑,并且鼓励地看着我,气⾊很好。 我轻轻地,一字一句地说:“他是个疯子。” 李言之脸⾊忽变:“疯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病区里的人都这么说他。实际上,他也确实是个疯子,患过精神裂分症。他在说什么,自己并不知道;他住在哪里,自己也不知道;他的才华已经变质,自己仍然不知道。我甚至觉得,他整天和我在一起,可是连我是谁都不会知道…” 李言之眼里有了可怕的神情,涩声说:“我懂了。你以为我是他…以为我曾经疯过。只是在恢复正常之后,又遗忘了自己。咹?” 我沉默片刻,不回答他的话,问:“现在你还想听他的事吗?” 李言之领晗首不语,许久才道:“谢谢…想听。” 真是一种奇怪的句式:先道谢,再接受。纯粹李觉味儿。 十一 也许我这么做太忍残了——对一个垂死老人讲述他自己所不知道的以往。 他一无所知,因而可以十分从容地死去,为什么要给他临终前增添痛苦呢? 是什么人,能够将他的以往成功地隐瞒了几十年不让他知道?仅此就令人惊楞。这种隐瞒近乎于壮举。 他自己不是一贯表现得非常开明,非常深刻么?那他敢不敢正视遗忘的自己呢? 他自己一直自视为不凡的人,那他敢不敢承认:他曾经有一段时间是非人?… 我觉得,他有权知道自己的一切。即使他听了后会崩溃,也不该拿走他了解实真自己的权利。何况,也许他还会深深地 ![]() 当然,我不会刻薄地以为人都要变成李觉。我只是以为,即使是那样的人,也能显示出异常状态下的“人”的美!甚至能够将正常状态下的人们抛得更远。哦,——我多想将这些告诉李言之。我这么多年寻找李觉,就是为了告诉他这些念头,以消除我毕生最大的‘ 我曾经参与他们——也即:和正常的人们,一起谋害了李觉。 十二 …李觉低声哼起一文歌,那歌抉带着一股芬芳从大草原飘来。我听出是一支俄罗斯民歌,优美的曲调从李觉几乎破碎掉的 ![]() ![]() ![]() ![]() 蓦地,我看见科主任站在门口,默然注视着我们。科主任是一位六十余岁的老专家,我们每周只能见到他一次。每个病员见到他时,都很不能将自己全部症状捧给他,以换取他的几句话,或者一个处方。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不要惊动李觉,让我悄悄地过去。 “他怎么样?”科主任低声问。 “ ![]() “你们相处得很亲密嘛,这样好这样好,保持乐观很重要。知道吧,最近的化验结果表明,你们俩的治疗效果最为理想,⾎项基本上正常了!再有两三个星期,我看你们就可以出院了。你们忘记了病,病就好得快。就这样保持下去吧,连你的学习也天天进步…”老头儿笑呵呵的。 “我去告诉他!” 科主任一把拽住我“别告诉他:这是咱俩之间的秘密,好么?让他蒙在鼓里,到最后一起告诉他,让他狠狠⾼兴一下,好么?你是个小大人了,我只告诉你,有些病友一听说自己的病就要好了,反而担起心来了厂,生怕再坏下去。咱们别让他担这个心,好么?” 我非常⾼兴地接受了科主任的嘱托。 李觉仍在 ![]() ![]() ![]() 我左右瞧着李觉,偷偷地用一个个念头去戳他,他依旧巍然不动,肯定正在酝酿什么深奥想法。我忽然觉得他真是了不起,跟童话故事中的闹海哪咜一样,玩着玩着就闹得天翻地覆了。在我那年纪不知道什么叫崇拜.心里却已经对他崇拜到家了。虽然世上有许多许多英雄或神灵,但他们都远在天外,挨我最近的只有李觉,独独属于我的也只有李觉。所以,只有李觉才是⾼踞云端又允许我随便亲近的神,我每一次靠近都被他提拔了不少。跟着他,常生出飞翔的感觉。在那一刻,我对他的依恋超出世上任何人。我整个心都叫他垄断了。 突然,我想带他去看看太平间,向他展示那个秘密去处。那地方把我庒抑了那么久,我又伯它又难以割舍。我一直是把那地方,当做我人私秘蔵的、恐怖的爱物,现在我要奉献给他。此外,在这个⽩森森的医院里,我还有什么值得奉献给他的东西呢?而我又是多么望渴奉献呀。我犹如拿出一个宝贝似的,将那神秘去处拿给他看。我还有个奇怪预感:李觉肯定会对那里大大奋兴。别人感到恐怖,他不会。哪咜不是喜爱深深的海底么? 我被这念头烧得又疼痛又快活。 中午,病区里就和夜里一样寂静。我走进李觉房间然地说;“跟我来。咱们去看个秘密地方。” 我们溜出病区大楼,沿着那条径花直奔医院西北角。越往里走,花木越是灿烂,越是拥挤。即使是一朵小小的⽟兰,在这里也能开放出脸盆那么大的气概来。即使它们拥挤在一起,每一朵也都保帝王那么自信。由于我知道前面暗蔵着什么,所以我能比较平静地观赏它们,不觉得它们有多么神秘。与上次相比,花们更加凝重,似乎连 ![]() “太奢侈了!太奢侈了!这点点地方有这么多花儿…” “奢侈是什么意思?” “就是、就是贵重的东西多得过头了…” “你不喜 ![]() “太喜 ![]() 我顺着他的目光朝前看:三条腿仍然卧在径花当中,以上次那样的眼神注视着我们。这它所卧的位置也和上次一样。 “你要带我到哪去?” “不要紧,三条腿最可怜了,不会咬人。你跟着我就行。 其实呀,我们挨着它越近,它越⾼兴。它一眼就能瞧出人是不是要害它…” “你要带我到哪去?” “太平间。” “什么?!”李觉宜瞪瞪地看着我。 我一下子慌了,呐呐地“在不,咱们回去吧。” 李觉站立不动,目视被花木掩盖着的前方,木然呆立。 我 ![]() 李觉木然地朝前走着,像是被一股磁力拽过去的。也许:越是可怕的地方,对他越有昅引力。也许:可伯——本⾝就是大巨 ![]() 三条腿卧在路当中,在这里它像个贵族。虽然低低的趴在地上,但目光很⾼傲,分明是拥有这片领地的神气。我们走到它⾝边,畏畏缩缩地取得了它的同意,然后越过它前去,它仍然卧在原处,只动了几个颈⽑,连头也没回一下,李觉呻昑了一声。 太平间出现在我们面前:月⽩⾊的墙壁,淡绿⾊门窗,黑⾊窗帘…不知怎的,看到它人就立刻栗然沉重。 李觉站在距离它十几米远的地方,目光直直地投向它,好久好久不出声。 太 ![]() ![]() 终于,李觉深深地叹口气。这声叹息使我顿时轻松“走吧。” “那是什么地方?”李觉指着一座浅⻩⾊平房间我。 “不知道。” 那所平房已爬満族蔓,绿茸茸的,与太平间毗连,看上去很神秘。在我们脚下,并没有路通到那里,面前草坪却有一行隐隐约约的⾜迹婉蜒而去。那是种暗示。 “太美了,真像童话,”李觉说。 我们朝它走去,浓郁的苦藤味儿涌来。地上的草们直 ![]() ![]() ![]() 我们静悄悄地离开了他,一言不发,心跳得都要跳碎了!待回到 ![]() “不,是真人的骨架。”李觉脚步很快“我看出了骨质纹理,是人的标本。” “人还要做人的标本?!” “没办法,人对自己了解得太少了。” “他站的势姿太可怕了。” “他是为医学站在那的。那个势姿让人便于了解骨铬构造。” 我们再也没说话,回到楼內后,也不愿意进屋。我们站在凉台上晒着太 ![]() 直到我长大成人,直到我死去丁第一个亲人之后理解李觉话中的情感。 十三 就从这天开始,李觉有点异样了。 他絮絮叨叨地跟我谈草本植物和木本植物,其中,总要提到那条径花。说它们“无所扰而美,无所 ![]() ![]() ![]() 李觉在抨击别人的时候,表情也十分平静,思维清晰言语精妙,一点也看不出病态。所以我感觉,即使他的抨击、他的诅咒、他的恨意…也是怪好听的。假如谱上曲的话,立刻就是一支歌儿。里面有那么多的象征和比喻,有那么多平⽇难得与闻的意境,他跟噴泉那样闪闪夺目的站在那儿,优美的咆哮着。 直到我成人以后,那深刻印象才化做我人格的一部分。每当我读到或听到一些质量低劣的咒骂时,不免想起李觉来。唉,你们也许能够骂得像李觉一样深刻,但你们能够骂得像李觉那样优美么?如果不能,那么为什么不能呢? 当时,我经常惊叹地站在发怒的李觉面前,完全着 ![]() ![]() 李觉由愤恨转向柔情,其间并没有过渡状态,一瞬间他就是另一个李觉了。跟掐去了一朵花那么自如。他从来不是:先熄灭掉一种情感,再燃起另一种情感。他是一团能随意改变颜⾊的火,两种情感之间有彩虹那样宽阔的跨度。当年我只觉得带劲,要到十几年之后,到我⾜以理解过去的时候,我才为当年的事吃惊。 哦,一位被别人称做“疯子”的人,一位精神病患者使我终生受用不尽! 他给予我的,比许多正常人给予我的合起来还要多。 …好久没有见到兰兰了,我差不多已经忘了兰兰。直到有天中午,我照例楼內瞎逛,转悠到楼梯背后时,看见一行用铅笔写在墙上的小字:李觉是个疯子。 字迹暗淡,不留神看不出来。我认出是兰兰笔迹。以前,这地方是我和兰兰经常秘密相会的地方,与李觉相处之后,我再没到过这里。此刻,看见兰兰的字儿,我忽然想她想得要命。瞅一个空儿,我溜过护士的目光,跑到楼上找兰兰。 兰兰在屋里对我做个“小心”的手势,悄悄地出来了。“找我⼲吗?”她淡淡地说。 “你⼲吗要骂李觉呢?” “没有呀。” “我看见你写在楼梯背后的字了。” “哎呀,你现在才看见?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呀?” “你别碰我!“兰兰害伯地朝后缩了缩,上下打量着我。“你真的不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嘘,那我们到外面去告诉你。” 我们到了 ![]() “你瞎说,他好好的、每天给我讲课。” “不是我说的,那天科主任跟护士长说话,我偷偷听见了。他们说,你们这种师生关系,对李觉是精神疗法呢。说因为你天天去听课什么的,李觉再不犯病了。说要让你们就这样保持下去。” 我大惊,原来我天天跟一个疯子呆在一块! 兰兰见我面⾊剧变,连忙安慰我;“他现在不会害人的,医生说他是一阵一阵的。可是你想呵,谁知道是哪一阵呢?你千万离开他吧,别再到他那儿去了。真的,我气得都不想理你了,你情愿和一个疯子在一块,也不肯和我在一块。” 我头脑中已经轰轰 ![]() ![]() 李觉是一个疯子,竟然没有人告诉我! 为了使他不犯病,才让我天天到他那儿去的。我岂不是成了他的一片药片么? 全世界都在欺骗我,利用我,谋害我…除了兰兰。当时,要不是兰兰站在我面前,那么亲切那么焦急地看着我,让我感觉到人的柔情,我肯定会变成疯子,像爆米花那样炸开。 这时候,漂亮护士走了过来。打老远就说:“哎呀呀,你们俩又偷跑出来了,说说你们这是第几次啦?怎么者讲老讲就是不听呀。明天探视⽇,我要告诉你爸妈了。”她走到我们跟前,指着路边那个小小的花蕾“我问问你们,知道是哪个孩子把花蹋糟成这样?瞧那些三角梅、 ![]() 路边的小花圃,我们散步时常见它。它里面的花木栽种得十分规矩,只要稍有点损坏,就可以看出来。现在,好几朵最 ![]() 我猛然想起李觉口角上的汁痕。这几天早晨,我到他屋里去的时候,都看见他嘴边挂着一线暗红⾊汁痕,我以为那是他吃中药留下的痕迹,现在猛想起,当时那碗中药搁在 ![]() ![]() 我恐具地大叫:“是他吃掉的!他夜里偷跑出来吃掉的!他是个疯子…”我訇然大哭。兰兰也吓得大哭。 漂亮护士开始不信,继之脸⾊也变了。她走开了一会,再出现时,带着几个老医生走来。他们问了我许多问题,又凑到花跟前去看;我说了些什么,连我自己也弄不清了。总之我不停地说着说着,只感到说得越多就越全安。 后来,他们到李觉病房里去了。漂亮护士带我回屋,给我服用了两片很小的药片,我深深地睡去。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 十四 我苏醒时已是第二天中午,病房里非常寂静。 蓦地,楼內传来一声长呼,是李觉的声音。他在喊我的名字。“你们把他弄到哪儿去了?让他来,让他来!我们刚讲到⽔的分子结构,还没讲⽔的三种基本形态呢。喂,你来呀!…别管他们的事。也别让他们管我们的事。你走开,出去…” 李觉一遍遍呼唤我的名字,忽而⾼亢,忽而低微,嗓音热烈而焦急。他一遍遍地呼唤我,就是不肯停歇。病房里的大人们替我把门窗关上,声音仍然透过 ![]() ![]() 李觉还在喊我的名字。我怎么也逃不开他的声音。他要再这么喊下去,我一定会发疯的…终于,李觉不喊了,开始像通常那样给我讲授,语调清晰明净,吐字发声都十分有条理,我隐隐约约听出他正在讲趣味三角函数,正是他第—天给我讲过的东西。现在,他以为我正坐在他的面前,正兴致 ![]() ![]() ![]() ![]() 夜里,我从梦中醒来,又听见李觉在喊我的名字,一遍遍不停。然后,他又开始对面前的“我”讲授着,直到天明。第二天中午,李觉再次喊我的名字… 我从 ![]() 兰兰来了,只有她能找到我。她一声不吭,站在我⾝边,把她的小手伸到我头上,轻轻摸抚着。突然,她低声说:“哎呀,你有⽩头发了。一 ![]() ![]() ![]() ![]() ![]() 十五 李觉是东南某大学青年讲师,在校时,他就才华超群,目无下尘。他天生敏感而多思,经常发表一些大胆过人的创见。他讲课时,阶梯课堂里塞満人,几乎半个大学的生学都跑到他这来了。他屡屡讲得十分过瘾。他因为讲,而生学们因为听,双方都着 ![]() 当时,李觉就失常了。他不明⽩: 为什么从没有人告诉他这些呢? 为什么人们都在暗中看着他的蠢举而不点拔他呢? 为什么这校內蔵龙卧虎,偏偏不闻龙昑虎啸,只有他这只蠢鸭夸夸其谈呢?… 他受到大巨的刺 ![]() 李觉终于住进六号病房,医院里除了三五人之外,无人知道他的实真情况。李觉曾患精神病的事,被彻底封锁起来。何况,他看上去和正常人一样。他只有一项不正常的 ![]() 天缘有定,李觉找上我了。而我正处于孤独寂寞中,立刻投向了他。 在我们全然无知时,医院方面密切注意着我们。他们发现,我们这种关系对双方都大有好处,所以,他们不但不制止,反而暗中予我们方便。比如,我到李觉那儿去过无数次,就一次也没有遇到医护人员的阻拦…假如,我和李觉就这么下去的话,我肯定永远不会知道內情——哦,那该多好呵。但是,人们太敏感了。生病的人,因为病因的奇妙作用更加敏感。很快有人瞧出异常,然后病区里传遍了“李觉是疯子”的故事。只有我和李觉茫然不知。我们,仍然在温馨的讲授中双双着 ![]() 这一天,病房里来了一位老者。我从众人的目光里,看出他是个大首长。他左边站着院长,右边站着科主任。再往后,站着一小群⼲部样的人。他走进我所在的病房,朝病员们拱拱手,非常客气地请他们“不要起来,快休息快休息…”然后,他的睛睛转向我,看了好久,点点头:“是个聪明孩子啊!”背转⾝,走了。 混 ![]() 我跑出楼道.看见一副担架,李觉躺在上面,像是睡着了,两条结实的⽪带捆在他⾝上。他被抬进一辆救护车。他终于“出院”了。 大首长面⾊ ![]() ![]() 院长和主任连忙答应。大首长又客气地朝在场的人们拱拱手,上车走了。 院长待车影消失,回头朝一位⼲部叹道;“听见了吧,不要再拖了,把它处理掉吧。” 院长和主任们也走了。那位⼲部对另一条耝大汉子呦喝:“吴头,你不是好吃狗⾁么, ![]() 吴头朝径花那里走去几步,牢 ![]() 我流着泪跑回楼里,不敢听三条腿的降叫声。在楼內,我确实听不见外面动静。但是,我清晰如见地感觉到:它正在用三条腿发疯般地蹦跳,它一头钻进花丛,拼命躲蔵, ![]() ![]() 我走进六号病房,里面已经空空 ![]() ![]() ![]() ![]() ![]() ![]() ![]() 半个月后,我也出院了。漂亮护士把我送出楼,她头一次没有戴口罩,弄得我几乎认不出她来。以前,她的大半张脸是蔵在口罩里的,我已经适应那副样子。我以为那副样子最美。现在她取掉了口罩,我简直受不了她的实真的容貌。我呆呆地看着她,直到她叫我的名字,才相信是她。虽然她还是很美,在微笑。可我恐惧地朝后退,她的脸她的笑,如同一块优美的生铁在微笑。 我在医院大门口碰见了副教授,我猜他是有意在这儿等我的。他送了我一支钢笔做礼物。他犹疑了好久才跟我说:“孩子,要再见了。我有一句话,你现在可能还不明⽩,但是你记住就行,将来会明⽩的。李觉是个非常可爱的人哪,当他呼喊你的时候,你应该去他那里,应该勇敢地去!只要你一去,他就会好的。你一去,他就不会生病。唉…” 副教授几乎落泪。 我忽然猜到:原来,他多次到我 ![]() 十六 这是我一生当中最大的悔恨。 副教授说得对,在李觉呼喊我的时候,我应该到他⾝边占,倾听他那些奇妙的讲授。只要我在他⾝边,他的感情、 ![]() 其实,在那所医院里,最孤独的不是我,而是他。 后来我无数次回想,李觉真是个疯子么?当我们不以为他是疯子时,他好端端的。 当我们都把他当做疯子时,他就真的疯了。 那么,我们凭什么认为他人是疯子呢?我们据以判断狂疯的标准,就那么确定无误么?也许,我们內心正蔵着一头妖魔。所以,我们总在别人⾝上看见它。 李觉是我的人生启蒙导师。如今,我⾝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因为他的刺 ![]() ![]() 十七 …李言之⼊神地倾听,没有一句评价。直到我说完,他也还静静地坐在那儿。从他脸上看,他內心很感动。我瞧不出,他是因为这个故事而感动,还是因为他就是李觉而感动。这可是两种全然不同的感动呀。我一直在期待他与我相认,但我不能 ![]() ![]() 李言之客气地说;“啊,谢谢你呀…” 我如 ![]() 在门口,我碰到了他的夫人,她虽然満面愁容,但还是有规有矩地,甚至是不失风度地,主动朝我伸出手来,和我轻轻地、轻轻地握了一下手。唉,他和她,几十年如此,他们把自己控制得这么好,已经不会失态了。再痛苦也不会失去应当有的礼节。 由于他们如此平稳,如此正常,我一下子变得拘谨。我想使自己也冷若冰霜,想使自己也不失从容,但我怎么也做不到。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而他们才是正常人。对呀,你敢说你毕生当中从来没有心理失常的时刻么?敢么?!假如真的没有失常,那么你正常的时刻在哪里? 我又嗅到了那遥远的,从李觉那里飘来的精神暴力的气息。当时,那也正是李觉的精神能力。但我已经不再流泪,我不是以前的我了。 下了楼,沿着一条径花步出院区。在一丛玫瑰面前,我站住了脚,我和它们很近很近。我在想李觉,他正蔵在花丛中。我们曾那么接近于相认,最终并没有相认。莫非人和人永远不可能完全沟通,一旦沟通了,一个人也就成了另一个人的重复。 哦,我相信李言之不再是李觉了。李觉是惟一的,而李言之和李言之们,则挤満了这个世界。 回到单位,记书仍在办公室忙碌,面前有一大堆材料,他握着一管笔苦思其想。我路过他门口,他叫任我,说:“医院来病危通知了,老李怕是不成了…唉,明天你一早就去守着他,有情况随时告诉我。我一空下来,立刻就赶去。” “下午我在他那里,他还蛮好的呀。” “是的,就是现在他也神智清醒,坐在沙发上。但是医院讲,他说不行就不行了,快得很。电话是刚刚来的。” 我看见他正在起草悼辞,是上头让他“做点准备工作”面前放着李觉的简历,从组织部借来的。我拿过它细细看着: 李言之,1932年5月生于江西赣州,男,共产 ![]() 简历精确而细密地列出了李言之每一个⾜迹。但是,没有任何生病⼊院的记载。也许是什么人拿掉了,也许他 ![]() 凌晨,我赶到医院,李言之已经去世了。担架车从病房里推出来,将他送到我早已 ![]() ![]() 我看去,果然,李言之満头乌发,如同青年人一样。我不由地想起,二十多年前,兰兰就惊叫过:“你有⽩头发了。” 我跟随在担架车后面,走过长长走道,继而来到楼外径花上。在清晨冰凉的空气中,在闪烁着滴滴露珠的花丛跟前,我烈猛地想念李觉,我呼昅到我的少年时代。李觉说过,生命不灭,它只是散失掉而已…此刻,他也正像他说的那样,正在散失。我从每一片瓣花上,从优美弯曲着的屋檐上,从骤然飞过小鸟⾝影上,甚至从正在梦中的、小女儿颤动的眼睫上…都认出了李觉的生命。 呵,人是人的未来… 而我,只能是此刻的我了。 Www.IGmxS.CoM |
上一章 射天狼/朱苏进 下一章 ( → ) |
醉太平军歌冷血国殇战争与回忆(战争风云(1凯恩舰哗变狙击手山海经密码水墨山河 |
朱苏进的免费军事小说《射天狼/朱苏进》由网友提供上传免费章节,闺蜜小说网只提供射天狼/朱苏进的存放,我们仅是一个广大网友免费阅读交流的小说平台,尽力最快速更新射天狼/朱苏进的免费章节,用心做最好的免费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