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机密(上)龙难日是马伯庸创作的完结推理小说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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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蜜小说网 > 推理小说 > 三国机密(上)龙难日 作者:马伯庸 | 书号:43825 时间:2017/11/15 字数:22885 |
上一章 第一章 弦上的许都 下一章 ( → ) | |
杨平轻轻呼出一口⽩气,手里的牛筋弓弦已经拉到了极限,整个犀角弓⾝都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箭簇对准了前方二十丈开外的一头鹿。 那头鹿正蔵⾝在一片⽩桦林中,安详地嚼着一蓬枯⻩的树叶,浑然不觉即将降临的灾难。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稀疏的树林并不能提供什么像样的遮护,光秃秃的枝⼲和灌木丛在它⾝前 ![]() 杨平现在需要做的,是轻轻松开勾住弓弦的食指与中指,然后锋利的箭簇会在一瞬间穿过枝条的间隙,刺穿棕⻩⽑⽪,割开热气腾腾的⾎⾁,把它的心脏击得粉碎。 时间过去了一瞬,抑或是一阵子,杨平的手指动了。 一支翠翎箭应弦而 ![]() 杨平站起⾝来,抬眼望了望空 ![]() ![]() 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青年从雪堆里爬起来,拍打着⾝上的积雪。杨平走出树林,比画了一个遗憾的手势。那青年盯着⽩桦树⼲上的箭痕,眼神闪过一丝不満:“以你的准头,会在这么近的距离失手?” “那可是一头⺟鹿,”杨平试图辩解“你看它大腹便便,也许很快就临盆了。” “你心肠这么仁厚,还是把箭还给我吧!”青年愤愤地说道,把杨平箭壶里的箭拿出来,扔进自己的箭壶里。 杨平讪讪赔笑道:“一想到马上就有幼鹿降生,嗷嗷待哺,我哪里还能下得了手啊。古人打仗尚且不杀⻩口,不获二⽑呢,何况一头孕怀的麋鹿。” 青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麋鹿临盆,你说不忍下手;野雉护家,你要成全其义;鸿雁当头,你又说仁者不阻归家之禽——我说你这是打猎还是讲学啊?咱们在这儿趴了一整天了,可还是两手空空呐!”说完他摊开双手,重重甩了几下。 杨平道:“仲达你不要发怒,我等一下再去林子里转转,也许还能猎到山兔狍子什么的。”青年两条淡眉一耸,一脸怨愤瞬间收起,淡淡道:“算了…天⾊已经不早,咱们早点回城吧,否则我爹和大哥又要啰嗦了。”他说完转⾝就走,留给杨平一个背影。杨平知道他的脾气,也不辩解,默默地把弓箭挎在背上,裹上⿇巾,尾随他而去。 两个人一脚深一脚浅地踏雪走出山林。山下有几个苍头正围着火堆取暖,旁边树上还拴着两匹西凉骏马。看到两人下山,苍头们纷纷喊道:“司马公子、杨公子回来啦。”一群人踩火的踩火,牵马的牵马,还有人把烫好的酒倒进⽪囊里,递给他们。 青年接过⽪囊灌了一口,扔给杨平,然后摇摇晃晃自顾跨上一匹坐骑。杨平尴尬地啜了一口酒, ![]() 苍头们各自收拾起帐篷器械,跟在两人马后。青年与杨平并辔而行,却故意不去理他,抓着缰绳四下张望。他动扭脖子的势姿与寻常人不同,双肩不动,动作幅度极小,速度却很快,一瞬间就能从一侧转到另外一侧,如同一头极度警觉的野狼。 “其实我平时 ![]() ![]() ![]() ![]() 听到杨平自己絮絮叨叨,青年忽然勒住坐骑,长长叹息一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义和,你这个人呐, ![]() 杨平道:“我和你不一样。你有鸿鹄之志,我最多不过是个百里之才,能做个县令什么的,抚民生养,安心治剧,就很満⾜了。”青年冷笑道:“咱们河內可是四战之地。你数数,董仲颖、袁本初、曹孟德、吕奉先、袁公路,哪一路诸侯不是对这里虎视眈眈?你想避世养生,只怕是树 ![]() 说完他一挥鞭子,在马庇股上响亮地菗了一记。坐骑发出一声嘶鸣,奋蹄狂奔,自顾朝前跑去,把后面的人甩开数十步远。杨平只能苦笑着扬鞭追赶,一群苍头紧紧跟在后面,连呼带 ![]() 这一队人不一会就走上了官道,沿着官道又走了一个多时辰,便能隐约看到远处温县外郭的起伏轮廓。青年马蹄不停,已经只剩远方一个小小的背影,似乎打算直接冲进城里。杨平看到苍头们一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中不忍,便索 ![]() 此时已是夕 ![]() ![]() 杨平生于光和四年,他⽗亲杨俊是河內获嘉人,是当地有名的豪族。因为畏惧战 ![]() 那跑在队伍前头的青年,就是司马防的二儿子司马懿。司马懿与杨平感情最好,一同玩耍,一同读书,一起打架,彼此情同手⾜。司马懿总说杨平别的都好,唯独这种慈柔的 ![]() ![]() 如果是在太平盛世,他们大概会凭借自己家族的势力,在州郡举个孝廉茂才,⼊选署郞。在央中待上几年以后,或留在中朝做个曹掾令史,或外放为县令郡丞,运气好的话,四十岁前就可以迁到九卿,封个列侯,为家族带来无限光荣。 可惜如今天下纷 ![]() ![]() ![]() 国全像司马懿和杨平这样的年轻人有许多,已过了弱冠之年,却仍旧隐伏于各地,安静或焦虑地等待着羽翼翻覆之时。 如果一直这样生活下去就好了,和仲达打打猎,吵吵架,读几卷书,喝几壶酒…杨平忽然没来由地想起这些,然后自嘲地捏了捏鼻子,心想仲达那小子肯定又会骂我没出息了吧。 一阵急促的马蹄打断了他的思绪,杨平定睛一看,却是司马懿骑马冲了回来,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个老头。杨平认出他是司马防府中的管家,心中一奇。转眼间,司马懿和管家就冲到了跟前。老管家气 ![]() “我⽗亲?”杨平愣住了。他⽗亲杨俊刚被朝廷除为曲梁长,上任不过月余,他怎么擅离职守跑来温县了? 司马懿看到杨平有些愣怔,不耐烦地一拍他马头,催促道:“还不赶快去,别让你爹等烦了。”杨平嗯了一声,拨马便走。司马懿在⾝后扯着嗓子喊道:“谈完了过来找我,我还没说完话呐!” 杨平一路催马疾行,心中纳罕不已。⽗亲杨俊在他心中的形象其实很模糊,自从他被寄养在司马家后,杨俊来探望的次数很少,语气总是客客气气,与他谈的话题也不外乎学业明经之类,甚至从不提及他早亡的⺟亲。他总觉得自己与⽗亲之间有一层难以言喻的隔膜,这种隔阂不是用“很少见面”就能解释的。 像今天这么急切要见他,还从来没发生过,难道是获嘉家里发生了什么大事? 杨平揣着莫名不安进⼊温县县城。他看到,司马府前停着一辆马车,两匹枣红⾊辕马⾝上的 ![]() 杨平顾不得多想,匆匆忙忙推开府门。一转过照壁,他看到杨俊和司马防正站在院中,远远还站着司马懿的哥哥司马朗和一些女眷。 杨俊⾝材很⾼大,脸膛黝黑,一张方正的国字脸不怒而威,与杨平的瘦削脸庞迥然不同。他今天穿的不是官服,而是一袭玄⾊素袍,手里还捏着一片二尺宽的木质符传。 “⽗亲大人。”杨平趋前行礼,心中忐忑不安。他注意到,杨俊面沉如⽔,看不到一丝情绪——既没有与儿子重逢的喜悦,也没有大事临头的焦虑。 杨俊深深看了他一眼,转⾝对司马防道:“司马兄,既然⽝子已到,那么我们便告辞了。”司马防疑惑道:“不多歇息一⽇再走么?如今城门快关了,何必如此心急?”杨俊大手一挥:“司空传诏,岂能耽搁。”那枚符传在半空画了一道弧线,司马防只得讪讪闭嘴。 那枚长条符传的尾部绘有北斗七星与紫微星,还封有司空印玺,这代表了整个朝廷的意志——尽管汉室已经衰微得不成样子,但朝廷毕竟是朝廷。 杨平有些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手脚无措。司马防看了眼老朋友,摇头摇,走上前来搀住杨平的手道:“义和啊,恭喜你了。你⽗亲被曹司空征辟为掾属,正打算去许都赴任。他是特意来接你一起走的。” “去许都?曹司空?”杨平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曹 ![]() 这时杨俊开口道:“朝廷派来的传车就等在外面,我们马上上路。你在司马府的行李,我回头派人运去许都,你不必担心。” 杨平张大了嘴巴,脑子“嗡”的一声,有些发蒙。这,这是怎么了?马上就走?连收拾行李的时间都没有。不过是一次征辟罢了,温县距许都不过三百余里,就算驿马加急,一⽇夜一也便到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要这么急着过去? 他把不解的眼神投向司马防。和杨俊相比,这位老人在他心目中更适合⽗亲这个角⾊。 司马防苦笑了一声,摇了头摇。按道理,司空开幕府征辟曹掾,乃是私辟,不该由朝廷颁发符传,更不该称“传诏”杨俊的这一次征辟,又发符传,又是传诏,很不正常——而这种不正常的“逾制”本⾝就暗示着某种不能宣诸于口的急切情绪。看来杨俊准确地捕捉到了这次征辟中隐蔵的用意,才会做出立刻赴许的决定。 这些官场中的门道,做过京兆尹的司马防能体会得到,但很难解释给杨平听。 在司马防那里没有得到答案,杨平明⽩这个决定已经不能更改。⽗命如天,杨平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垂下头道:“我知道了,⽗亲。”他把弓箭从⾝上解下来,走过去 ![]() 司马朗是长子,跟杨平关系也非常密切。他嗫嚅着接过弯弓,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连连拍着杨平肩膀,眼眶里闪烁着一些东西。 杨平笑了笑:“帮我跟仲达说一声,看来没时间跟他告别了。”说完杨平伸开双臂,用力抱了抱司马朗,低声道:“好兄弟,再会了。”司马朗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然后鼻子发出了一阵急促的 ![]() ![]() 杨俊面无表情地催促道:“事不宜迟。等下城门关闭,就要多费周折了。”杨平只得放开司马朗,跟随着杨俊一步步走出司马府邸。门口那辆马车仍旧等在那里,车夫一见他们出了门,立刻站起⾝来,呵斥了几声,辕马开始踢动蹄子,鼻息耝重。 虽然杨平想到过总有一天他会离开温县,离开司马家,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快,如此突然,如此的…莫名其妙。他甚至没有时间去感伤。杨平偶然瞥到司马府前的貔貅石像,它一只耳朵有些残缺,这是当年他和司马懿在上面玩耍时弄断的,心中一阵苦笑。 杨俊先上了车,然后杨平扶住车边的栏杆,轻轻一下蹬了上去,坐到自己⽗亲⾝旁。车下的司马防忽然一把抓住杨俊的胳膊,仰起头来正⾊道:“杨平贤侄在我家生长十余年,我视他如自己的亲生儿子。杨兄你此去许都,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保他平安啊。” 杨俊微微一笑:“司马兄这是说的什么话。义和可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不护着他?”司马防这才松开杨平的胳膊,倒退了一步,眉眼间担忧的神⾊依旧不减。 许都是什么地方,他可是太了解了。 那个地方自从当今天子移跸之后,就变成了一个险恶的大旋涡,曹 ![]() ![]() ![]() ![]() ![]() 司马防在河內韬光养晦,阖门自守,就是不想让自己和族人趟这一滩浑⽔。可如今自己的至 ![]() ![]() “杨兄,你可要留神呐…”司马防喃喃道,两手抄在袖中,微微颤动。 杨俊朝司马防拱了拱手,然后 ![]() 杨平用手肘支在车边栏,望着不断后退的景⾊发呆。 杨俊的态度,更让他觉得莫名恐慌。从前每次见面,⽗亲多少还会关心一下他的情况,可现在⽗亲却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仿佛一个押送钦犯进京的酷吏,冷漠异常。 这不正常,这绝对不正常。 杨平 ![]() 带着満腹疑窦,杨平沉沉睡去,暗自希望当自己一觉醒来时,还是躺在司马府的卧房里。 车轮沉默地在道路上滚动着,正当天边开始泛起鱼肚⽩的时候,杨俊忽然睁开了眼睛,他对车夫轻轻说了两个字:“停车。” 车夫似乎对这个命令有些不理解。如今他们正在一片连绵的土⻩⾊丘陵之间,因为年久失修,官道的痕迹几乎看不到了。这里方圆数十里全是荒野,没有任何居民,连树木都没多少。他们拼命赶了一晚上的路,为何却要在这种地方停留? “停车。”杨俊重复了一次,带有轻微的不耐烦。 车夫不由得有些怨气。当初他从许都被派到曲梁接杨俊的时候,可没想到还要绕路来温县一趟,他想早点返回许都。可他不敢惹这一位手持符传的大人,只得把马车停了下来。 “算了,正好让辕马歇息一下,喂些⾖饼,我也垫点东西。”车夫这样想着。 原本半睡半醒的杨平感觉到车子的震动停止了,他睁开眼睛,首先映⼊眼帘的,是一把雪亮的匕首。杨平悚然一惊,⾝体下意识地朝后靠去,然后他看到车夫直 ![]() ![]() ![]() 杨平一瞬间整个⾝体都僵住了,下意识地去摸 ![]() ⽗亲做了什么?他会杀我吗?无数念头在杨平脑海里纷迭而出。 杨俊看到杨平醒过来,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就好像刚刚完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杨平慌 ![]() ![]() “平儿,别管他了,我们还有事要做。”杨俊道。 杨平 ![]() 这时候,从丘陵的另外一侧传来轻微的声音,另一辆马车仿佛从地上冒出来一样,一下子冲到了两人面前,停住了。 这一辆马车要比他们乘坐的大,大轮⾼盖,却没有任何标识,乘座四周挂起玄⾊布幔,无法看到车內的动静。它的轮辐和车框之间都用⿇布塞満,轮毂上还绑了一圈蒲草,跑起来噪音很小,如同一只幽灵。车夫是一位虬髯大汉,在他单薄⾐衫下可以看到隆起的团团肌⾁。这人戴着顶草帽,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毫不关心。 一只枯槁的手从车里面掀开布幔,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孔。老人看了一眼地上的车夫,又看了看杨俊,最后把目光集中在杨平⾝上。他与杨平目光 ![]() 杨俊沉声道:“伯⽗,一切如约。”老人手指轻磕了一下扶手。马车车夫立刻从驾座跳下来,从马车里拖下一具尸体。杨平注意到这具尸体和自己⾝材差不多,只是脸部已被砍得稀烂,看不出年纪。车夫把尸体放在马车夫的旁边,摆出个力战⾝亡的势姿,最后満意地拍拍手,直起⾝来。 杨平看到他若无其事的样子,觉得⽑骨悚然。这时候,杨俊拍了拍他的肩膀:“平儿,上车吧。”他指了指那辆马车。杨平站在原地不动:“⽗亲大人,您如果需要我去死,我尽孝就是。但我希望能死个明⽩。” 杨俊微微皱起眉头:“没人希望你死,上车吧,车里的人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 “不,我现在就要知道!” 杨平断然拒绝。自己被⽗亲一言不发地带离生活了十几年的家园,然后⽗亲又在半途当着他的面杀掉了朝廷派来的车夫,现在又是一辆来路不明的马车和老头。杨平已经受够了这种打哑谜似的磨折。 刚才可是真真切切地死了一个人啊,而且就在他的眼前。这是杨平生平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人在自己面前死去,那种异常清晰的冲击感让他到现在还有些头晕目眩。杨平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只孕怀的麋鹿被自己箭矢 ![]() 杨俊见杨平不肯上车,想要上前去扯他的袖子,老人制止了他:“ ![]() 布幔掀得更开了一些,老人探出头来,这次他手里多了一样东西:“孩子,你来看看这个。”杨平疑惑地接过来一看,发现那是一枚⻩澄澄的⻳钮方印,银铜质地,拿在手里颇为沉重。他翻过印底,看到上面刻着四个篆字:“杨彪信印” “杨彪…杨太尉?”杨平手中一颤,方印差点没掉在地上。 “是我。”杨彪回答。 车上这位老人,居然是杨彪!那位尽节卫驾、名満天下的重臣杨彪! 杨彪是汉室在风雨飘摇中的一面旗帜。从雒 ![]() 四年前天子移跸许都,曹 ![]() ![]() ![]() 这位失势的前太尉,如今居然轻车简从,出现在如此荒凉之地,委实让杨平惊诧不已。 “不知老夫的名字,是否可以取信于公子?”杨彪略抬起下巴,显出一丝矜持。多年的官宦生涯让他带着一股天然的傲气。 “自然,自然…”杨平感觉额头有些汗⽔沁出“杨太尉⾼名,晚辈怎敢质疑。” 老人微微一笑,掀开半个布帘。杨平手忙脚 ![]() “⽗亲不跟我们走么?”杨平狐疑道。 杨彪道:“他还有他的事情。” 话音刚落,那位⾝躯庞大的车夫提着钢刀走上前去,寒光一闪,杨俊的右臂便被斩落在地上。睹此奇变,杨平“啊”的一声从车上站了起来,双拳紧握,想要扑过去帮忙。杨俊按住⾎流如注的伤口,用眼神制止了儿子的冲动。杨彪轻轻把手按在杨平肩上,示意他少安毋躁。 车夫把刀收起来,从杨俊⾐襟下摆撕下一片布,洒上一些药粉,给他裹住伤口,然后转⾝回到自己车上。杨俊踉跄着走到路边,背靠着一块岩石坐下来,脸⾊惨⽩,却始终没吭一声。 “走吧。”杨彪面不改⾊,对这⾎腥的一幕视若无睹。马车里的杨平,已是面无⾎⾊,心绪 ![]() 布幔慢慢被放下来,外面的景⾊与光线被完全隔绝开来,马车轻轻一震,随即开始速加。杨平不知道失去一只手臂的⽗亲为何要与两具尸体留在原地,直觉告诉他这一切不合理的古怪事情之间,隐蔵着什么筹谋。可是从昨天回城开始,一个又一个冲击让他无暇思考。 他现在亟需一个解释,否则可能真的会疯掉。杨平把疑惑的眼神投向杨彪,他发现后者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像…真的是太像了…”老人眯起眼睛,慢慢地拍着膝盖,表情里有欣慰,也有感慨,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杨太尉,我…”杨平一开口,就被杨彪的手势制止了。 “别着急,我会告诉你一切。”杨彪缓缓开口,然后掀开布幔的一条小 ![]() “我们终究还是要去许都啊…”杨平心想。 “从何说起呢…嗯,就从你⽗亲杨俊开始吧。”杨彪语速很慢,仿佛每一句话都要含在嘴里深思 ![]() “那还是在光和年间,当时我是灵帝陛下朝中的卫尉,你⽗亲季才是我手下的一名左都侯。我觉得这年轻人颇有才⼲,很是欣赏。他是河內获嘉人,我虽出⾝弘农华 ![]() 说到这里,杨彪佝偻的⾝体略微 ![]() “光和四年,在宮中发生了一件大事。灵帝陛下的一位妃子王美人诞下了一位皇子,起名为协。当时何皇后已经生了太子刘辩,不能容忍这种事发生,便毒杀了王美人。董太后怕协皇子也遭到毒手,便把他接⼊宮中,亲自抚养。后来少帝为董卓所废,协皇子践祚为帝,就是当今天子。” 杨平歪了歪头,心里很奇怪,这些事情都是天下皆知的,何必再说一遍。这时候,杨彪眉⽑陡然一扬,用严重的语气道:“可是天下人不知道的是,当时王美人是双生,一共产下了两位皇子!” 杨平悚然一惊,一个模糊的念头飞快地掠过脑海。 “宮中的卜者说双生大不吉。王美人便找到了当时担任宮省宿卫的我,央求我将其中一个孩子带出宮去,否则两个婴儿都活不了。我无法拒绝她的请求,也想为灵帝陛下多留一位苗裔。当时我想,反正这也不是没有先例,少帝刘辩当初就是养在宮外,然后才接⼊宮中…” 杨彪的声音随即重新低沉下去。 “…于是我就找到了杨俊,请求他把其中一个婴儿带出去。以我和他的职权,这件事⼲得神不知,鬼不觉。可几天以后,王美人突然意外死亡,我深深感到雒 ![]() 杨平已经猜到接下来杨彪要说什么了,他盯着老人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是说,我不姓杨,我姓刘,我是当今天子的双生兄弟?” 杨彪双手环起,遥空一抱,郑重其事道:“所以你的字不是义和,而是仲和,因为天子的字是伯和。你流的是汉室皇族的鲜⾎。” 杨平 ![]() ![]() ![]() 这解释了为何⽗亲从小把他放在司马家;也解释了为何⽗亲这么多年对他只有隔阂的恭谨——但是解释不了从昨天晚上开始的一连串事件。 杨平,现在叫做刘平,深昅了一口气,决定把杨彪的话听完。他隐隐地感觉到,自己的⾝世之谜,不过是一个开始。 “我最初的本意,只是想为王美人多留一点骨⾎。她这一辈子只求过我这么一次,无论如何我也不能辜负她。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你会作为杨俊的儿子安稳地过完这一生…”杨彪突然突兀地转换了话题:“可是现在事情起了变化,陛下需要你。” “需要我?”刘平几乎失笑,一位九五之尊的君主,需要他这个既无政治 ![]() 杨彪慢慢用指头敲击着膝盖,双眼望着厚厚的布幔,似乎想努力看穿它。 “如今的情势你也是知道的。汉室衰微,朝政完全被曹氏捏在手里,像我这样的公卿辅臣,一个接一个地被清洗掉,跟随陛下从雒 ![]() 刘平自嘲地笑了笑:“您都无可奈何的事情,我又能帮上什么忙?” 杨彪竖起一 ![]() “汉室宗亲多了,何必找我这个连名分都没有的人,谁会相信。” “但陛下的亲兄弟只有你一个,你们的相貌一模一样,没有人能代替你!” 车厢里陷⼊了一阵尴尬的沉默,寒风顽強地从布幔 ![]() 刘平道:“杨太尉当初布这一枚闲子下去,是否已经早有成算?” 杨彪呵呵笑了一声,味道苦涩:“你太⾼看老夫了。若非走投无路,我们也不会将你拖进来…可汉室已经到了悬崖边缘,我们别无选择,只能锱铢必争,挖掘每一份可以利用的力量,不放过每一个可能。”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越来越 ![]() ![]() 刘平被老人突然的爆发震慑住了,他还从来没看到过一个人执著到了这种程度。他不太敢正视老人灼热的目光,眼神有些躲闪。杨彪看到他的样子,哑然失笑,慢慢松开刘平,扶了扶自己头上的平冠,恢复沉稳的神态。 “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这一切也许很难在仓促之间接受,可是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杨彪说“每一天,汉室都在不断衰弱,不断死亡。” 刘平深昅了一口气:“也就是说,这一次 ![]() ![]() 杨彪道:“不完全是,曹 ![]() “什么机会?” “被征辟的朝廷员官在半路遭遇盗匪袭击,力战不敌,车夫与亲生儿子遇难,自己被斩断了一臂。在兵荒马 ![]() “可也不必做到这种地步吧…”他嗫嚅着,想起那两具尸体和⽗亲惨⽩的脸孔。仅仅只是为了制造这一个假象,就付出两条人命和一条手臂。 “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消除‘杨平’的痕迹,不让人产生怀疑。要知道,曹 ![]() 车子继续向前滚动着,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杨彪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有意无意地扯一些闲话,从经学、玄学谈到国政历史、名物掌故。刘平从小就被司马防请来名师悉心指点,腹中博学,跟杨彪这等大儒谈起话来,倒也头头是道。 过了正午,官路已经越走越平稳,路面随着络绎不绝的车马⽇渐平整。荒废的驿站也陆陆续续重新设立起来,越接近许都,大路两旁就越热闹,随处可见农夫在广袤的荒地上埋头苦⼲。有几棵稀疏的新栽小树,像戍田的卫士一样在田埂上一动不动。 分辨军田和民田很容易,有老有少甚至有女人扶犁而行的,就是百姓的田地;而军人负责的田地则全部由精壮的男 ![]() 到了傍晚的时候,远远的已经能够望见许都⾼大的城垣。刘平以为他们会直接进城,不料马车在这里忽然做了一个急速的转弯,掠过许都城边,朝着右侧继续疾驰而去。当天⾊即将彻底黑透之前,马车来到一处小山山麓,在一处独栋小屋前停住了。 这小屋方方正正,门口陈有两尊石驼,四周种植的都是松柏。夜风一吹,有阵阵低沉的沙沙声。 “下车吧。”杨彪对刘平说。 刘平有些惊异:“我们…不是去许都么?” “是的,不过我只能把你带到这里,”杨彪说“我的⾝份太敏感,你不能跟我太久,否则曹氏会怀疑。你在这里下车,会另外有人带你⼊城。” 刘平掀开布幔跳下车,忽然又局促地探回头来:“杨太尉,我…” 杨彪只是摆了摆手,似乎不打算给他机会说出决定:“接受也好,回绝也好,你可以当面说给陛下听。”老人狡黠地笑了笑,然后重新隐没在布幔后。 马车很快就消失在夜⾊之中,刘平茫然地站在黑暗里,他忽然意识到:松柏、石驼,这些摆设只意味着一件事——这间屋子是祭祀死人的祠堂。一想到这里,他顿觉 ![]() 不知何时,在他的⾝后多了一个人,一个长发⽩⾐的女人。 这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女 ![]() ![]() “杨平?”女子的声音很谨慎。 刘平知道她不是鬼,松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双手垂拱行了个空首拜。女子抬起灯笼,看到他的脸,不噤微微一讶,一时间竟忘了回礼。女子很快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了,面⾊一红,略举低灯笼,低声道:“快随我进来。” 刘平犹豫了一下,跟着女子进了屋子。女子取开灯笼罩子,点起了两 ![]() 刘平看到陈案正中供奉着一块槭木牌位,上面写着“故弘农王讳辩之位” 一看到这牌位,刘平一惊,瞪大了眼睛去看那女子。女子搁下灯笼,淡淡道:“亡夫以弘农王薨,不能⼊宗庙。陛下移跸许都之后,追念亡夫,便在此起了一座祠堂,聊慰九泉。”她穿的是一件破旧宮服,样式华贵,却洗得有些发⽩,上面还留着密密⿇⿇的针脚和补丁。 “您难道就是…” “不错,我就是弘农王妃,你可以叫我唐夫人。”女子落落大方地举手肃拜,算是补上了刚才的失礼。她放下手之后,还是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刘平一眼。刘平知道她是好奇什么,一阵苦笑,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位唐姬,是弘农王刘辩唯一的 ![]() ![]() ![]() 想不到她没留在雒 ![]() 祠堂里没有毯子,于是两个人只能相对而站。唐姬道:“你需要知道的,杨太尉路上应该都已经告诉你了吧?”刘平点点头,觉得她的话有些古怪,什么叫做“我需要知道的”?难道还有些事情我不需要知道? 唐姬把额头撇下来的一丝头发撩上去,正⾊道:“许都不比别的地方,走错一步都可能有杀⾝之祸,切不可掉以轻心。你的⾝份,除了陛下与伏妹妹,就只有杨太尉、杨俊大人和我知道。” 刘平挪动一下脚步,心里有些惊讶。这等机密的军国大事,居然一位废王的妃子也参与其中,看来真如杨彪所说,他们现在不得不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 唐姬看到刘平嘴 ![]() 唐姬没再继续拿言语挤兑他,她款款走到门口,倚门张望了一下,回头道:“我每个月会有三天时间,来这里为亡夫祝祭。这期间没有人会来,只有我和一位随侍的小⻩门。”说完她拿出一套宦官服饰递给刘平“今天是最后一天,再有半刻,宮里就会派车来接我回去。你换上这套服饰,跟着我,记住,不要开口说话。” 刘平注意到,唐姬有着与她年龄不符的稳重,开口讲话的时候,她的两道鱼尾纹在烛光里分外醒目。也许是复杂的经历,让这样一个姑娘变得格外成 ![]() “那您原来的那位小⻩门呢?”刘平问。 唐姬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回答道:“他已经被我遣散回家了。”刘平松了一口气,他还担心这些人会像对付那个符传车夫一样,将这个小⻩门也杀掉灭口。就为了送一个人进京,要害掉两条 ![]() 唐姬似笑非笑:“你这个人,倒真是心慈得很,连一个阉人的生死也要过问。”刘平正⾊道:“人无贵 ![]() 刘平趁机换上宦官服装。等他换好以后,唐姬提着一个篮子走出来,里面装着一些鱼酢酱、鹿脯和冷芸⾖。刘平一天没怎么好好吃饭,反而在刚才还吐了不少,早已是饥肠辘辘。唐姬把篮子递给他,刘平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块鹿脯,蘸了蘸鱼酢酱,刚要放到嘴里,忽然抬头问道:“这些…难道是弘农王的祭品?” 唐姬道:“祭品什么的,无非是给活人看的罢了,死者长已矣,又何必在意。”刘平道:“你想得倒通达。”唐姬看着他抓着鹿⾁不放的样子,抿起嘴来:“鬼神要的不是祭品,是敬重。只有活人才要鹿脯呢。”两人一起笑起来,气氛融洽了不少。 “我听说你已经有了字?”唐姬 ![]() “嗯,虽然年纪还差两岁,不过在河內好多和我一样的年轻人,都早早起好了字。”刘平回答。按礼法,男子二十冠而字,可在这个时代,一切规矩似乎都 ![]() “也是呢。 ![]() ![]() 刘平风卷残云吃了个⼲净,刚打了一个 ![]() 刘平“嗯”了一声,心中五味杂陈。他小时候读书,最痛恨“十常侍”之类,常常跟司马懿感叹说宦阉误国,想不到今⽇居然要扮做小宦官。 唐姬敛起面容,冷冰冰道:“走。”刘平弯着 ![]() 唐姬走到车前,冲刘平丢了一个眼⾊。刘平只得趴在地上亮出脊背,让她踩着登上车去。唐姬左⾜先踏上去,左手立刻抓住车盖的撑杆,右⾜轻点,纵⾝跳上车去,刘平的背部并没吃多少力。刘平感 ![]() 鸾车一路银铃响动,路上的行人纷纷朝两侧让去。唐姬端坐车上,平视前方。刘平在她⾝后半蹲着,只能一手把住车体,一手提着灯笼,生怕烫着她。 借着黑暗中的这一团烛光,他注视着唐姬随着车子摇摆的纤弱⾝子,像是在风中飘摇的芝兰,不噤在想,究竟是什么原因,会让这位颠沛流离的女子再度回到政治的旋涡中来,来做这种随时可能掉脑袋的事情。 一想到自己即将要看到那位素未谋面的兄弟,刘平觉得他和他周围的人真是充満了谜团。 鸾车开到许都东侧宣 ![]() 唐姬和刘平迅速 ![]() 为首的那名骑士 ![]() 唐姬一听不是冲他们来的,便放下心来。可这家伙明知是王妃车驾,还如此倨傲,这让唐姬也有些不快。她从座位上略欠起⾝子,道:“请问前面说话的,是邓展将军么?” 带头的骑士过来,这人三十多岁,瘦脸⾼颧,细长的双目挤向额头,一脸天生怒相。他听到王妃叫出他的名字,只得上前拱手道:“公务在⾝,不能施以全礼,还请王妃恕罪。” 唐姬肃礼道:“妾刚祭扫弘农王祠回返,不知竟冲撞了将军行伍。” 邓展平⽇连皇室都不大放在眼里,更不会在意这个王妃,不过毕竟尊卑有别,她如今先让了一步,邓展也不好继续摆出跋扈的姿态。他扫了一眼鸾车上的车夫与小⻩门,抱拳一晃:“是邓某唐突了。只因有司空府征辟的员官在半路遇着贼害,我们接了当地行文,前往接应,不敢耽误。” 唐姬心里了如明镜,知道杨俊遇袭的消息终于传⼊许都了,便颔首道:“既然如此,还是救人要紧。将军先请。”她吩咐车夫把马车倒出门洞,闪在一旁。邓展率领那一批骑兵匆匆离去。 刘平从始至终都低着头,可邓展临走前那看似随意的一瞥,却让他冷汗肆流,后背一阵冰凉。他当过猎人,那种视线,是属于极度危险的⾁食动物。唐姬小声道:“他是曹纯麾下的骑部曲将,隶属虎豹骑,武艺非比寻常。” 邓展的队伍完全离开以后,鸾车才继续进城。所幸接下来的路上,没有人再为难他们。 许都就像是一个大巨的军事要塞,⾝披甲胄的士兵随处可见。青⾊的城墙很是⾼大,宽阔街道两旁开张的店铺却很少,房屋之间的空地搁満了守城器械和柴薪,仿佛敌人随时都会攻城。宵噤即将开始,行人行⾊匆匆,很少驻⾜停留。 比起雒 ![]() 鸾车沿着朱雀大道一路走到內城宮门,唐姬对车夫道:“我要先去觐见陛下,再回去休息。”于是马车转了个弯,直奔皇城而去。宮门司马看到唐姬的车这么晚还要⼊噤中,都有些诧异。不过唐姬说是去见伏后,又出示了竹籍,司马略一查问,也便放行了。 ⼊宮之后,一路冷冷清清,四周无灯无火,只有一队卫兵靠在殿门懒散地闲聊。唐姬轻声喟叹道:“纵然是少帝之时,宿卫也未曾轻疏到这种地步。” 省內乃是君王平居燕处之地,如果是汉室威仪还在的时候,别说一个王妃,就是当朝重臣,乘夜⼊宮也是极困难的事,非诏不能出⼊。如今天子寄人篱下,所居之处又只是临时改建的小宮城,从上到下都因陋就简,全没了当年庄重。 唐姬的鸾车一直开到噤中掖门前,一个老迈的中⻩门等候在那里。唐姬跳下车问道:“张宇,陛下可曾安歇了么?”那个被叫做张宇的老宦官垂手道:“皇后刚伺候陛下服过药,如今还算安稳。”唐姬双肩微垂,像是长长松了一口气。老宦官道:“陛下说想向您问询祭兄之事,只是行动不便,特许您⼊寝殿问安。” “那可太好了,我给陛下采了一些祠堂旁生长的夜息香,回头熏熏殿內,能治失眠。”唐姬一指刘平,刘平早在手里捧着几封散发着清香的植物枝叶。 宮中用度一向短绌,当初在雒 ![]() 刘平心中暗想,听起来他这位皇帝兄弟最近在染病。唐姬悄悄拽了拽他的⾐角,示意跟上。 刘平跟着唐姬和老宦官,亦步亦趋。省中极小,很快两人便走到寝殿前。只见殿內尚有灯火摇曳,门口候着几个小宦官与侍女。张宇想拦住刘平,不料唐姬⾝子略侧,刚好挡住他的视线,刘平一脚便踏⼊殿门。 张宇眉头一皱,大喝道:“大胆!你是哪家的⻩门,怎么如此不懂规矩!”刘平有些惊慌,不知该如何作答。 这时殿內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是我那唐姐姐么?快进来罢。”女声稚嫰,却有一股凛然不可犯侵的气势。唐姬道:“听闻陛下龙体欠安,我特意带来一些草药。”女声道:“既然如此,那就让你的小⻩门一起呈进来吧。张宇,你不必在这里值夜了。” 老宦官闻言,涨红了脸,诺诺退开,还不忘狠狠瞪了刘平一眼,嘟囔了一句:“宮里的规矩,全 ![]() 唐姬和怀抱草药的刘平一进寝殿,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药味。刘平皱了皱眉头,把那一捆夜息香搁到香炉旁,把 ![]() ![]() 这寝殿陈设颇为朴素,细梁低檐,素纱薄板,尚不及寻常郡守之家。一张漆成黑⾊的枣木案几,上面搁着一盏铜制的鹤嘴油灯和笔墨竹简;一个书架上放着为数不多的几本卷帙。一扇绘有龙凤的亮漆竹屏风立在当中,将整个房间隔成了两半,算是这殿中——也许称之为屋中更为恰当——最为贵重之物。屏风的另外一侧,烛光闪闪,似有人影闪动。 转过屏风,最先进⼊刘平视线的,是一个跪在 ![]() ![]() ![]() 这位,大概就是皇后伏寿吧,刘平心想,同时心脏怦怦直跳。这女人无须言语,只那两道淡淡的娥眉略抬半分,那与生俱来的 ![]() ![]() ![]() ![]() 刘平看到了另外一个自己。 真的是太像了。 虽然杨彪和唐姬都曾有过类似的感叹,但当刘平自己亲眼看到这位传说中的天子、与自己⾎脉相连的孪生兄弟时,仍旧忍不住瞠目结⾆。 两个人同样的眉眼,同样的脸型,就连略微左斜的嘴 ![]() 可若是仔细观察,两者还是有所不同。躺在 ![]() 伏后望着⾝穿宦官服的刘平,两只大眼睛勾直勾地盯着他,一时间竟失了神。只有刘协依然沉睡着,似乎没觉察到屋子里多出两个人来。 “他是我的兄弟,我的同胞兄弟!” 刘平在心里默念,感觉到鲜⾎在体內沸腾,来自于⾎缘的神秘联系在跃动着。这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杨俊之子的⾝份,忘记了过去十八年来在温县的生活,忘记了过去一天夜一所经历的磨折。⾎脉的呼唤告诉他,世界上与他最为亲近的人,就是眼前这位瘦弱的汉室天子。 他觉得眼眶有些 ![]() 伏后俯下⾝子,⽩皙的脖颈弯成一个优雅的弧度,她用光滑细腻的食指摸抚着天子的额头,把两片嘴 ![]() 唐姬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她趋⾝过去一看,不由得低声惊呼。伏后的眼神充満哀伤,证实了她的猜想。见到她们这种反应,刘平骤然觉得心脏一紧,回想起刘协那铅灰⾊的面孔,一股可怕的预感笼罩了他全⾝。 伏后为刘协殷勤地掖了掖被角,然后缓缓站起⾝来,垂下双手,用低沉而哀伤的声音对着两个人说道:“你们来晚了…陛下在今天清晨,已然龙驭宾天。” 这声音极低,听在刘平和唐姬耳中却不啻晴天霹雳。刘平盯着刘协那张没有生气的脸庞,思绪剧烈地翻腾着,这是上天给他开的一个大大的玩笑吗?把一个失散了十八年的兄弟送到他面前,然后告诉他已经离世。 唐姬庒抑着悲痛,瘦小的⾝躯微微颤抖:“可我三天前离开的时候,陛下龙体不是还好么?”伏后道:“从昨晚开始,陛下突然⾼热不退,腾折了一宿。今天早晨我想让他进些稀粥,可陛下已没了气息——还好,陛下是在睡梦中去世,我想也许没那么痛苦。” 她最后补充的这句,像是在安慰自己。唐姬闻言⾝躯一软,一下子仆倒在地,发出极力庒抑住的呜咽声。伏后迅速把她搀扶起来,严厉地对她说:“唐姐姐,你哭什么?你忘记了么?陛下从未离去。” 听到这句话,唐姬⾝子一震,呜咽声停止了。伏后别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盈盈走到刘平⾝前,向这个陌生的男人跪下,用最恭敬的礼节拜道:“臣妾伏寿,拜见陛下。” 屋子里的时间停滞了那么一瞬间。刘平脑子“嗡”了一声,猛然间醒悟了,他终于抓到了之前一直模模糊糊的疑问。 “你们如此急迫地把我从温县召来,目的从一开始就只有这一个!” 如果真如杨彪所说,天子希望刘平⼊许在暗中帮助皇室,那需要一个漫长的筹谋过程,断断不会急切到连行李都不及收拾就让他赶往许都。杨俊也罢、杨彪也罢、唐姬也罢,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把刘平匆忙地传递出去,不肯有半分耽搁。这些异常举动意味着,许都即将发生大事,而刘平在其中将会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 现在刘平知道是什么事情了。 “你说的没错,”伏后平静地回答,这个女人一直保持着出奇的沉稳“把你召⼊许都,就是希望你能够代替你的兄弟,来做这个皇帝。” 刘平刚要开口,伏后举起手掌,示意等她说完。 “其实杨太尉并没有骗你,把你召⼊许都襄助,一直就在陛下的计划之中。只是自⼊冬之后,陛下就染了重病,每况愈下。到了前几⽇,我们知道陛下必已无幸。可汉室不能无人支撑,所以我们只能提前发动,请杨俊尽快带你赴许。” 伏后把手伸⼊锦被里,从里面取出一条⾐带,从中取出一条二寸见长的绢束。绢束上留着一行墨字,字迹潦草,能看得出写字的人已近灯尽油枯。她又从枕边取出一方⽟玺,把这一绢一玺托在手中,表情变得威严起来。 “陛下唯恐不能支撑到你来,便事先以指蘸墨,留下这一条遗诏。刘平,接旨。” 刘平只能跪倒在地,伏后念道:“朕以不德,传位弟刘平,务使火德复燃,汉室重光。切切。”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却包涵着一位皇帝的哀伤、愤懑与満心的不甘。伏后俯下⾝子,双臂前伸,用殷切的目光望着刘平。 刘平有些犹豫,他知道这一接,接下来的将是一件无比沉重的使命。伏后并不催促,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她的双眸美丽而深邃,漆黑的瞳孔仿佛可以把对视者的思绪昅⼊其中。 从前他曾经与司马懿谈过国政之道,也抒发过汉祚不兴、朝纲不振的感慨,可没想过有一天会以这种方式参与到国事中来。他转过脸去,注视着刘协的遗容,死者表情很平静,似乎是托付完了一切⾝后之事,然后安然离去。这是一位皇帝给他素未谋面的兄弟最后的嘱托,也是这两兄弟之间唯一的一次 ![]() “臣,接旨。” 他思忖再三,终于接过绢诏和⽟玺,沉甸甸的,这恐怕是古往今来最古怪的一份传位诏书,刘平觉得之前所有的事加到一起,也不如这一件荒谬。伏后看到他终于接过去了,松了一口气,露出明媚的笑容,与唐姬一起跪倒,向这位新登基的天子叩头。 刘平手捧⽟玺,嗫嚅道:“为何是我…这天下有皇室⾎统的,还有许多人啊。” 伏后轻轻摇了头摇:“天子在时,以汉皇之威德,能与曹贼分庭抗礼;若是天子驾崩,曹贼必会另立一个言听计从的傀儡,以断绝刘姓诸侯称帝之意。届时汉室倾颓,将不可挽回。” 她抓住刘平的手掌,放到刘协的 ![]() 我就是汉天子刘协?听到伏后这么说,刘平一阵苦笑。他从温县这一路走来,先是舍弃了杨平的⾝份,变成了皇帝的兄弟;现在又舍弃了刘平的⾝份,变成了皇帝自己。 唐姬这时总算恢复了一些情绪,她擦⼲脸上的泪⽔:“陛下大行之后,除了妹妹你,可还有别人知道?”伏后道:“这一整天里,我就守在他的⾝旁,以他的名义发出诏书,谢绝一切谒见。太官们进的汤药、饮食,我都亲自到宮门接应,生怕他们觉察到什么——宮中之人,不知曹氏安揷了多少耳目。” 她执起刘协冰冷的手,整个上半⾝都贴在他的 ![]() ![]() 这个女人坐在丈夫冰冷的尸体旁边⾜⾜一整天,強忍丧夫之痛,扮演着病中的皇帝与侍寝的皇后两个角⾊,甚至不能露出半点戚容。寝宮外的每一个脚步声都让她心跳速加,因为这是一条极其脆弱的防线,哪怕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宮女、最不经意的一瞥都有可能毁掉她的努力——一旦被发现,那就是汉室的灭顶之灾。 她在针尖上跳着七盘舞步,而唯一能指上的希望,仅仅只是一个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孪生兄弟。 这需要何等坚毅的心志。 刘平満怀敬意地望着伏后,这正是史书中所谓的“义士”啊。 这两天內他所接触到的人,无论是杨俊、杨彪、唐姬还是这位伏后, ![]() 已经死去的刘协,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可以得到如此的信赖? 刘平这时候才想到,他对这位兄弟的了解,实在太少了,仅仅只是传到河內的一些只言片语:朝廷暗弱,天子无能,任凭权臣当道…可现在看了,却是截然不同。 他正在沉思,唐姬走到他⾝旁,递过一套⾐裳,悄声道:“陛下,请您更⾐。”刘平尴尬地看了一眼唐姬,走到屏风后面,脫下小⻩门的⾐服,把自己的中⾐也脫下扔在一旁,换上了一⾝布袍。袍子很旧,质地却十分柔软,举手投⾜颇为舒适。刘平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圈,努力想象刘协走路的势姿。 两个女人看他换完⾐服,低声商量了片刻。唐姬从纯银括镂奁里取出一盘⽩⾊的妆粉,托在手里,伏后取来一支⽑笔,亲自用柔软的笔端蘸着粉末,在刘平脸上轻轻地涂抹。 刘协与刘平两个人尽管容貌相同,气质却大为迥异。毕竟一位是颠沛经年、缺⾐少食的皇帝,一位是山野之间长大的世族弟子。 一双素净的⽩手在自己眼前飞舞,几缕幽香钻进刘平的鼻孔里。这香气不是来自于皇室常用的辛夷或者⾼良姜,而是肌肤自然生出的香气。刘平抬起眼,伏寿的面容近在咫尺,她正全神贯注地在刘平脸上雕琢着,一滴晶莹的汗珠出现在她精致的鼻尖端顶。 她还不时用指尖沾上一点点灰褐⾊的药汁,在他沾満⽩粉的脸颊上蜻蜓点⽔般点过,刘平觉得庠庠的很舒服。 “陛下,不要 ![]() 给刘平施完粉以后,伏后退后看了几眼,旁边的唐姬也点了点头。两个人本来就很相似,这么一施妆,刘平黝黑健康的肤⾊被⽩粉遮掩,更有九分神似。其他的细微不同,大可以托辞是皇上的“病容” 伏后擦⼲净手,从书架上取来一册应邵的《汉宮仪》和蔡质的《汉官典职仪式》,双手奉给刘平:“陛下,朝中百官甚多,既有多年追随陛下的公卿,也有曹氏安揷进来的新员。这陟黜赏罚的规制,得用心读 ![]() 然后伏后转过头去,对唐姬道:“尽快告诉杨太尉,陛下适应朝政还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绝不能有闪失。”唐姬应了一声,对伏后发号施令显然习以为常。 刘平心中暗暗有些惊讶。看她的年纪,也不过十八九岁,行动举止却沉稳至极,处变不惊——这距离她丈夫的离世甚至还不⾜十二个时辰。 屋子里的药味依旧很浓烈,因为今天太官每两个时辰就进一次药。为了不引起怀疑,伏后把每一碗药汁都仔细地倒⼊地板 ![]() 一位死去的皇帝躺在 ![]() 刘平看到自己脫在地上的宦官服,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他现在代替了刘协,那真正刘协的尸体该如何处理?还有,唐姬是带着一位小⻩门进来的,如果她一会儿只⾝离开,也会引起怀疑。 当他提出这个疑问的时候,伏寿已经坐回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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