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困难的日子里/路遥,第十二章-闺蜜小说网

书号:39178 时间:2017/9/5 字数:32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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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我已经完全没有心思上课去了。我连假也没请，

　　就离开了学校。在学校的四堵墙里，我感到非常庒抑，一分钟也呆不下去。可是，上哪儿去呢？从校门里望出去，只见四野里⽩茫茫一片，路断人绝，看不见任何飞禽走兽。城市⾼低错落的建筑物全埋在厚厚的积雪下面。屋脊上的烟囱里飘曳着一缕缕灰⽩的炭烟，都溶⼊了铅一般沉重的天空。冷嗖嗖的小北风夹着细小的雪粒

面打来，像无数碎针刺着一般扎疼。

　　我出了校门，穿过那座石牌坊，在没有路的地面上随意向旷野走去。在离学校不远的一块小洼地上，我滑倒了。滑倒就滑倒，我索

也就不爬起来，闭住眼躺在雪地里，专心地、痛苦地思考着唯一的问题：我该怎么办？

　　怎么办？吴亚玲横遭非议，大卫強忍痛苦，周文明火上加油，全班同学在看笑话…而这一切都是由于我才引的。我现在甚至憎恶自己的存在！

　　可是，吴亚玲痛苦，郑在卫痛夺，难道我就不痛苦？难道我已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吗？

　　一种委屈的情绪使我鼻

发酸。我赌气地想：我现在之所以落到这样的境地，说到底，是因为我没有一个挣工资和吃国库粮的爸爸！我贫困，但我并不眼红别人富有，也从没抱怨过什么，只怪自己的命运不济。本来，我自己是可以咬着牙默默地生活下去，把⾼中的学业完成的。可是，却偏偏出了个吴亚玲…可是，难道我又能怪她吗？

　　不！她是⾼尚的。她不仅在物质上帮助了我，更重要的是在精神上给了我友爱和温暖；她帮助了我，却为此付出了名誉的代价——对一个女孩子来说，最重要的不就是自己的名誉吗？我也想到了郑大卫。是的，他也很痛苦。也许在他看来，就是吴亚玲和我是清⽩的，可众人的舆论也使他难以忍受。他良好的品格使他強制自己的忍受着，但看得出来，这反而使他的痛苦变得更加深重了。

　　当然，我更多的还是从吴亚玲的角度看大卫的痛苦的；因为我知道，亚玲在內心里非常爱大卫，她看见他痛苦，肯定会百倍增加她自己的痛苦。最近，大卫已经

本不理她了。

　　目前最苦的是吴亚玲！

　　我抓起一把又一把一把雪，狠狠地在自己的脸上

着；我在雪地上打滚，揪自己的头发，像一只受了

伤的野兽！

　　已经到中午了。从早上到现在，我粒米未沾，滴⽔未进，但并不感到饿。

　　我从雪地上坐起来，双手抱住膝盖，像走了很长时间路，感到疲乏极了，眼⽪发

，头⽪发

，

膊发

，我

茫地遥望着⽩雪皑皑的远方…

　　在远方，在那两座山的中间，那个像瓶颈一样的沟口——

　　从那沟口进去，不就是通往家乡的路吗？

　　此刻，马家圪土劳的乡亲们也许正坐在炕头上，老头们在捻⽑线，男人们倒在枕头上拉着鼾，女人们怀里抱着饿得睡不着觉的孩子们，嘴里昑着古老的歌谣：“

呀

呀不要叫，狗呀狗呀不要咬，妈妈的命蛋蛋好好‮觉睡‬…”

　　⽗亲呢？也许正在那黑得像山洞一般的土窑洞里，昅着清鼻涕，蹲在炕头上，一锅接一锅地菗着旱烟。或许并不在炕上，而将那把祖⽗手里传下来的长方形的⻩铜锁锁住冰窑冷炕，拖着瘸腿，一拐一拐在山洼里寻找寒风没有摇落的野酸枣。要么，⼲脆在村头碾庄稼的场上，扫出一块⼲净的空地，支一只草筛子，撒上一把⾕糠，企图扣一两只贪嘴的⿇雀。我好像看见他躲在老远的柴垛后面，手里正拉着拴在支草筛子的小

上的绳子，一眼盯着那块空地，等待着，等待着；积雪落満了他的双肩，落満了苍⽩的头发…要是他今天能吃上一只烧⿇雀或者几颗⼲瘪的野酸枣，他就一天不会动烟火了，而把那省下的一点口粮托人捎给我…

　　我双手蒙住脸，忍不住菗泣起来。

　　雪又开始密了，大了。飞舞着的雪花把天地间搅得一片

蒙。地平线在视野里消失了。一片两片的雪花，钻进了发烫的脖项里，很快融化了，变成冰冷的⽔滴向脊背上流去，叫人不由得打寒颤。旷野里静悄悄的，我的哭声只有我自己在听。啊，我是多么害怕自己在心里已经作出的那个决定呀！但我又必须去这样做：为了解脫所有其他人的痛苦，我决定要退学了。这无疑等于自己扼杀自己。我知道，我的一切美好的理想和无数未来的梦都被打碎了。为了今天和将来，我已经走过了漫长而艰难的路，现在正到了一个关键的时刻，却受到了挫折——而这挫折竟是这样没有预料到的原因造成的！

　　但从另一方面看，我又不能不这样做。对于我这样的年龄、这样的

格、这样的社会处境的人，遇到这样的事，要想在道德上成全自己，只能采取这样的行动。我没有力量既能排除别人的误会和痛苦，又能使自己灵魂安宁地继续上学。我要让别人不痛苦，只能使自己付出‮大巨‬的牺牲。

　　一种油然而生的豪侠气，庒住了一些失学的痛苦。我丝毫也不懊悔自己的决定了。这也是我的良心的要求。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只是对另一颗⾼尚的心灵的回报：“自我牺牲”这是不能完全说明我将要做的行为的。

　　雪越下越大了，被风吹斜的雪花，像⽩⾊的天边无际的瀑布向大地上倾倒下来。不知为什么，此刻，一种

愉的情绪却在我周⾝漫延开来。这是由于心灵的纯净而产生的情绪——任何一个正直的人都会体验过的。就在这时，我突然感到一个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落在了我的肩头。我抬头：呀，竟然是我的班主任李老师。

　　李老师就蹲在我⾝边，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眼睛透过瓶底一样的厚镜片看着我，问：“建虽，你病了？”

　　我摇‮头摇‬。“家里出了什么事？”“没有。”我回答。“你自己有什么事？”“…”我语塞了。“…是，我看你好像有什么事，最近看你情绪不大好。是不是又没粮了？你下午到我宿舍来，我还有一些剩饭票，你拿去吃，不要客气。我胃不好，粮吃不了…现在是困难时期，大家都在饿肚子，不论怎样，还是要好好学习的，祖国的未来还要靠你们建设，你是个有前途的孩子，千万不敢耽搁学习。今天，你旷课了，连假也没请…还是周文明告诉我，说他看见你在这里…”

　　李老师看拍了拍我⾝上的雪，我站在他面前，冻僵了的腿直哆嗦。我不敢看那对有着许多圈圈的镜片，只是低着头，手在上无意识地‮挲摩‬着。李老师拉了拉我的袖口：“你大概还没吃饭哩。走，到我宿舍拿饭票去！”“不！李老师，我很感谢您，但我不需要饭票！我…我就要离开学校了！”我怕李老师看见我哭，赶忙把头扭到一边去。“什么？”他老师⾼大的⾝躯弯下来，近视镜都快挨到了我的脸上，

惑地看着我。

　　我再也忍不住了，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把头伏在李老师宽厚的

脯上，半天哽咽得泛不上一句话来。

　　李老师一条胳膊搂住我的肩头，另一只手轻轻的我肩背上摸着，说：“建強，你是一个

格強的孩子，怎么能因为困难就退学呢？就是你回到家里，也照样是缺粮啊！你千万不能这样！古话说，一失⾜成千古恨。等你将来后悔了，就再也来不及了…”“不是因为这…”我抬起头来，稍犹豫了一下，竟然一口气把所有的东西都向李老师倒了出来——因为我觉得他是一个经过世事的长辈，他的人品也完全值得我尊敬和信任。再说，他是我的班主任老师，我应该对他说明我退学的原因。这并不是让他把我挽留下来。不，我已经决定要走了，这是无论如何不能改变的。“啊，原来是这样…”李老师听我叙说完，轻轻说的一句，然后就在雪地上踱起了步。

　　他在我面前的雪地上圈又一圈，后来又坐在了了雪里，两只手微抖着从⾐袋里摸出一支困难时期出的“经济”牌纸烟，点着后一口接一口菗起来。

　　过了一会，他又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两只手在两鬓角捧起我的头，厚镜片对着我的脸，満怀

情地看了看我，缓缓地说：“咱们回去吧…”

　　于是，我们就一起往学校走去。一路上，我的老师什么话也不说，我

本猜不来他对我的这些事是怎么看的。

　　进了学校大门，我要回宿舍去，但李老师不让，叫我跟他到他的宿舍去，也再没提起给我粮票的事；他肯定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wWＷ.iGＭＸs.cO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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