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的子孙是张贤亮创作的完结综合其它作品 |
![]() |
|
闺蜜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河的子孙 作者:张贤亮 | 书号:39097 时间:2017/9/5 字数:13015 |
上一章 第九章 下一章 ( → ) | |
下面,到了他一生中最值得留恋而又是最伤心的时刻了。 头顶上,夜空浩渺无际,但只有一轮孤零零的月亮,星星都在它远处胆怯地闪烁着寂寞的微光,并且小心翼翼地向更远、更深的太空隐去。 崖底下有个漩涡“嗬嗬”地唱着深不可知的咏叹调。有时候,河⽔又像老太婆悲恸时拍巴掌那样,一边菗泣一边叙述:“啪啪”、“啪啪”…这声音⽩天被别的嘈杂声所淹没,夜间却显得纯净而清晰。这声音使他飘然进⼊了如梦的境界。 月亮已偏向西山。驴车继续走在⾼坡上。驴背上,驮着一片忧郁而清冷的月光。他孤独的⾝影长长地拖在光秃秃的坡顶上,无精打采地颠簸着… 三年困难时期过去了,农村很快恢复了生机,老贺说的也对,搞了多少年集体化没有⽩搞。要不是集体“⻩⽑鬼”的五个娃娃能养活大么?要不是集体,韩⽟梅能直起 ![]() ![]() ![]() ![]() ![]() “大嫂,还不喂 ![]() “走呀,我 ![]() ![]() “可不呗,娃娃也不知哭成啥样子啦!” 看她们那副骄傲的样子,如同一群平了番、抗了金回来的女将,从蹲在渠堤上的大队记书魏天贵面前昂首而过——虽说“读书人怕赶考,庄户上怕薅草”可给娃娃喂 ![]() “妈的,你们这些懒婆娘,可得快去快回呀!” “那咋的?也得让娃娃吃 ![]() 更有那轻佻的说: “要不,你记书也帮着咂两口呀!” 田野上、大路上、庄子上,到处洋溢着妇女的笑声。啊!那简直是⻩金岁月。魏家桥大队合庄并点,家家翻盖了新房。一座座农舍列成排,庄子按几何图形规划了起来,集体化化到了庄户人生活的每一个领域里。现在你走进庄子,就可以看到崭新的⻩泥墙在太 ![]() ![]() 庄户人从三年困难时期中的噤 ![]() ![]() 一九六二年,魏家桥大队就拉上了电,当年,又买来了碾米磨面的机器。石头碾子石头磨的碾房,已经成了娃娃们乐不知返的游乐场。新的米面加工房建起来的那天,他就派韩⽟梅专门负责。那是个又轻省又得利的活,一天光拉合个电闸,坏了有工人修理;机器旁边随便一扫,麸子、糠屑就够喂 ![]() 魏家桥大队一共是十个生产队,沿着⻩河边自南到北一字儿排开。他所在的生产队,也就是大队部所在的庄子排行第五,正在魏家桥大队领地的央中,是⻩河沿通往县城的乡间土路的起点,当然也是这条乡间土路的终点。韩⽟梅的加工房在庄子头上,现在也里外翻盖一新。房顶上,拉着好几条动力线,确有一股“现代化的气派”⻩泥墙上特别粉刷了一层⽩灰,在一片绿 ![]() 魏家桥粮食工厂厂长韩⽟梅同志! 在“同志”后面的三个大惊叹号,⾜以使任何刚到魏家桥来的客人肃然起敬。 他和韩⽟梅没有再单独来往,但是,只要他听见那“粮食工厂”隆隆的机器声,心中总感到温暖和安慰,而且也和那马达的运转一样,全⾝洋溢着一种 ![]() 韩⽟梅在那连守了十年寡的寡妇都跃跃 ![]() 那一年,庄子上来了个河南木匠,是串村串户给人打家具的手艺人,一副流里流气的模样,可韩⽟梅却看上他了,也没谈几天,就仓促草率地嫁给了这个叫宋天贵的小尕子… 啊,想到这里,他的心都揪了起来,尽管这一切过去多少年了,尽管这一切像那一丝游云一样,不知飘散到了何方… 头一年,他还没有听说他们夫 ![]() “呸!”对这些机密,他又想听又不想听。而庄子上那些长⾆老婆子却好像故意要在他面前唠叨。他自己呢,只要一听“韩⽟梅”三个字,又没出息地马上支起耳朵。后来,他去井台上挑⽔,有意识地观察了她一下,看到她肚子虽然鼓了出来,脸面却比过去苍⽩憔悴了… 终于,河南木匠和韩⽟梅的家庭裂痕暴露了,并且一发即不可收拾。 一九六七年,正在他骑着⾼头大马,耍着红缨 ![]() 原来,河南木匠正跟几个外地来打零工的泥瓦匠耍扑克。学校里僻静,灯泡大,地方宽敞,几个年轻人耍得很起劲。河南木匠头上顶着一摞帽子,听说老婆要生娃娃了,谨慎小心地扭过脖子——不然头上的帽子就要崩溃,只咕噜了一句: “我打完了这一把就去。” 这“一把”打到半夜十二点,河南木匠哼着豫剧摆呀摇地回来了,一进门,先掀掀锅盖,再瞅瞅碗柜,看看什么吃的也没有,叹了口气,才问罗寡妇: “生了个啥?” “生了个啥,”罗寡妇气得一拍巴掌“生了个死娃娃!找你回来套车找不见,把多胖的一个丫头耽误了!你尕子还是人不是人?” “哟哟哟!”河南木匠瞥了一眼在炕上有气无力地哭着的韩⽟梅“谁叫她选在我正兴头上生娃娃啦?好好的一把牌,全让她给我冲了!” “呸!”罗寡妇抖得话也说不出来,狠狠地啐了他一口。而韩⽟梅却好像很有涵养,两眼直直地瞪着房顶的椽子,反倒停止了哭泣。 这一下,河南木匠犯了众怒。当晚他不在家,第二天下午他才从县上开完“县⾰命导领小组”的会议回来。还没有进大队部,一群老婆子就跟造反似地把他围住了,像刚下了蛋的⺟ ![]() “还了得!翻了天了!”他怒发冲冠地从大青骡子上一个鹞子翻⾝跳下地“去把那驴⽇的给我叫来!” 自然有老婆子登登登跑去叫。 大队部变成了临时法庭,魏天贵审开了宋天贵。屋里站着两个兵民,一个背着 ![]() “嘿嘿。”他先 ![]() “被告”河南木匠坐在它面前的凳子上,侧⾝对着他,扬着头,噘着嘴,跷着二郞腿,好像比他这个“审判官”气派还大, ![]() “说!”他在桌上猛砸一拳,惊得会计的算盘账本吓了一大跳,他自己也不明⽩要河南木匠说什么,只想替韩⽟梅出出气。 “我说啥?”河南木匠宋天贵是个游过四方,见过世面的人物,不但不怕,还顶了他一句“你应该说说她才对。” “我应该说谁不用你教!”他蛮横地把头一扬,虎虎地站起来,用耝壮的手指头戳着宋天贵的脑袋“我就要说你!你尕子还有人心没有?人家在家给你生娃娃,你倒跑去耍扑克…” “对啦,魏记书。”“被告”避开他的手指头,向他翻个⽩眼,理直气壮地陈述道“你想想,我一个外乡人,吃了好些苦,单⾝跑到贵方宝地,一下子娶了个俊老婆,人标致不说,又能劳动,房子啥都现成的,我还要啥?只要是个人,不是口牲,当然得好好侍奉她啦。可我现在偏偏不好好侍奉她,连她生娃娃也不稀罕。这里面就没有原因?你魏记书就不问问?” “唔。”他想道:这话也对。绕了一个圈子,又回到太师椅上坐下。 “那你说说是啥原因吧。” “啥原因?头一年我咋对她来着?叫她自己捂着心口说说。在家,我就跟三孙子一样,啥不是敬着她,让着她?可她不是给我个寡妇脸,就是给人个后脊梁,像家里没我这个大活人一样。打不能打,钱也哄不转;热脸贴个冷庇股,你魏记书⼲不⼲?实话告诉你,结婚两年多,她跟我就同过两次…” “行啦!”他打断宋天贵的诉苦“我不听你们的私房话。你说别的!” “说别的,”宋天贵气恼地嘟囔着“反正,没法过,我早看出来,她心里…老想着一个人哩!” “啊!”他猛丁震颤了一下。抬眼偷偷看看宋天贵,而宋天贵也正狡黠地盯着他。两人的目光“砰”地撞在一起,几乎冒出了火花。他即刻把眼睛避开了。 顿时,临时法庭的森严气氛急转直下。停了片刻,他扭过僵直的脖子,对那两个兵民懊丧地挥挥手。 “去,叫外面的人都散开。这儿是谈家务事,又不是审案子,有啥好看的?” 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天贵”了。镇静下来以后,他问: “你看咋办呢?你们还能好么?” 宋天贵咂咂嘴,意味深长地回答: “我看?我看要不离开这个大队,她跟我好不了。” “那么,”尽管他心里很难受,还是准备这么办“她愿意离开这个大队么?愿意的话,我就给你们两口子的户口迁出去,找个好点的地方。” “嘿嘿,”宋天贵冷笑着斜眼看了看他,话外有话“ ![]() 两个人都沉默了。 “唉,那咋办呢?”“审判官”束手无策了,向“被告”讨教。 “咋办?”“被告”耐心地指导“审判官”“你魏记书有的是办法。你只要给我在别的地方——要好的地方,找到工作,安上户口,我的归我的,她的归她的——我也不是坑人的人,决不多要;‘夜一夫 ![]() “离…这多不好。”“审判官”还想尽量调解。 “算啦,别哄娃娃啦!”“被告” ![]() ![]() “嗯,那么,柴山口公社咋样?那儿有木材加工厂,记书我也 ![]() “唔,”“被告”居然有权参与拟定对自己的判决,考虑了好半天,终于点点头“行!” 尽管韩⽟梅的婚姻又失败了,可是人很快就恢复了青舂——其实,那年她也不到二十八岁。満月过后,天渐渐热了,男男女女都换上了单⾐衫。韩⽟梅穿着这两年做的⾐服, ![]() ![]() 夏天,庄户人多半是捧着碗蹲在房头吃晚饭的。他去挑⽔的时候,一路上总是遇到一连串亲热的问候:“吃了没?天贵。”“挑⽔呀?记书。”“来我们家尝点新鲜,刚摘下的⾖角。”…唯独韩⽟梅不答理他。她端着碗坐在自己的门前,一支筷子噙在嘴里,另一支筷子耷拉着,痴痴呆呆地凝视着他。她的眼睛里包含着一种带有強烈昅引力的拒绝,一种极其热炽的冷漠,一种怜悯的责怪,一种爱的恨。他放下扁担,拎起桶撂到井里,左右一摆,往下一松,再猛地一提,抓住桶环,顺手倒到另一个桶里。然后又重复一遍这套动作。然后两个桶都満了,然后挑着一担⽔回家。在这整个过程中,他仿佛不是在井口,而是紧贴着炼钢炉口一样,在⾼温的辐 ![]() ![]() 离了婚的韩⽟梅,使他熄灭了多年的情 ![]() ![]() ![]() ![]() 不错,他们生了三个娃娃,但夫 ![]() ![]() ![]() ![]() ![]() ![]() 在他和贺立德挂上钩不久,有一天,他们家吃着晚饭,韩⽟梅突然找到他门上来了。 “吃饭啦?记书。婶,吃的啥?” 他一看是韩⽟梅,险些失手把碗掉在地上。韩⽟梅看见他张皇失措的样子,心疼地抿嘴一笑,旋又瞥了他女人后背一眼,摆出一副正正经经的谈公事的面孔。 “记书,我跟你请假来了。我要进城去几天。” “啊?”他的一口饭还塞在嘴里,仍不明⽩韩⽟梅说的什么。 韩⽟梅显然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理,真是咫尺天涯,柔肠寸断,不由得低下头去,又轻声要求了一遍。 “啊,进城⼲啥去?城里 ![]() ![]() 韩⽟梅在炕上坐下。他现在在县医院当医生的女儿当时还小,坐在炕前面的小板凳上吃饭。韩⽟梅一面替他女儿编辫子,一面说: “我要去访上。文化大⾰命,也叫我脑子开窍了。过去,我 ![]() 韩⽟梅虽然识字不多,但有线广播的大喇叭就安在庄子头上,正对着“粮食工厂”“⾰命造反联合宣传部”、“红⾊电波”、“县⽑泽东思想广播站”、“公社⽑泽东思想广播站”的节目,轰隆轰隆地,像机飞轮番轰炸一样,从天亮闹到天黑。 “嗐,提那些⼲啥!”他无着无落地搔搔剪得很短的平头“这些年,啥运动也没运动到你头上嘛,谁也没有对你咋嘛!” “我知道记书…跟乡亲们对我好,可你们越对我好,我心里越不踏实。”韩⽟梅把他女儿的辫子编好,又细心地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越这样,我越要清清⽩⽩地站在你…跟乡亲们的面前。是啥就是啥,真金不怕火炼,再说,还得为那三个技术员说句公道话哩。” 韩⽟梅虽然不会用“恢复名誉”这个词,但他完全明⽩了她的意思。 “那你找谁去哩?” “广播里不是说了嘛,有群众访上接待站。我都打听好了,就在西门旁边。证明我也请杨会计开好了。” 一家人都好奇地看着她,庄户人进城,当时还看成是一件大事。他女儿羡慕地问: “秀莲呢?秀莲也去么?” 秀莲就是那年在炕上睡着,韩⽟梅给她去求香灰的婴儿,这时已经有八岁了。 “我把你妹妹放在罗渠公社她姨那儿住几天。”韩⽟梅笑着回答他女儿的问话。 没有理由叫她不去。但他心里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快。 “那,啥时候走?”他怏怏地问。 “今儿夜里。” “咋走得这么急?”他吃了一惊。 “城里给九队拉炭的车夜黑返回去。现时他们正喝酒哩,说好夜黑来带我。我早去早回。” 他肘子支在膝盖上,抱着头想了一会儿,其实他什么也没想,而是莫名其妙地、也是不可抑制地产生了惜别之情。然后抬起头,心绪烦 ![]() ![]() ![]() “那…就去吧。” 韩⽟梅再没有说什么,下了炕,向他女人细声细气地告别了一声,很快从她⾝边走了出去。她卷起的那股令人心碎的气流,绕着他袅袅地旋转着,旋转着… 唉,当初为什么让她去呢? 他是共产 ![]() 驴车缓缓地向坡下走去。夜风突起,在驴车前面卷起一柱西北⾼原特有的小小的旋风,碎草细尘拔地而起。在偏西的月光下,旋风亭亭⽟立,袅袅婀娜,但倏忽之间又不见了,消失在远处的黑夜之中。啊,他还没有来得及再去把抱她一下… 他女儿收拾了碗筷,撤了小矮桌。门外的暮⾊渐浓。各家各户煮饭的青烟,都汇集在庄子四周,使夕 ![]() ![]() ![]() 韩⽟梅一个人坐在炕上,⾝边放着一个灰⾊的人造⾰提包。她显然在等他,见他推门进来一点也不惊奇,向他粲然一笑。随后,略低了低头,又⾼⾼地扬起,柔情留连地看着他。 他默默地打量了一下房子:东西已经归置妥当,被褥杂物都放进箱柜里去了;炉火也熄灭了,锅台四周扫得⼲⼲净净的。韩⽟梅是个勤快仔细的女人,尽管现在房子里显得空 ![]() ![]() 井台边,牛在哞哞地叫,驴在噢噢地嚎,羊在咩咩地絮语,还有懒汉到现在才想起来挑⽔,扁担钩打得桶哐哐地响;娃娃“啊、啊”地在她家墙后“捉特务”小脚板跺得地上咚咚地响…但是,这世界上的一切好像都和他俩无关。他们在这问房里发生的那戏剧 ![]() ![]() ![]() 他们俩就这样默默地坐着、坐着。好久好久,韩⽟梅慢慢伸出手,轻轻地放在他的头上,逆着发 ![]() ![]() ![]() “还念着郝三么?”她柔声地问。 他没有回答,深沉地叹息了一声。一团热气透过韩⽟梅薄薄的⾐裳,使她心口感到一阵熨帖和温暖。只有这一声叹息表现了时间,表现了时间的流逝,表现了时间的流逝对人的记忆的冲刷——一切都会成为过去,不然的话,人是无法生活下去的。 “年年清明夜里,我都在郝三房前头给他烧纸。”韩⽟梅搂着他的头微微地晃动着,好像搂着一个婴儿,用梦一般的声音说“烧纸的时候,我就说,‘你收下吧,这是我跟天贵两个人孝敬你的。以后,哪一天,我们两个一块儿来给你烧纸。’哦,我还带给我爹、给你妈跟你弟弟烧哩。你不说过你还曾有个弟弟么?” 他这个支部记书不但没有责怪她,还在她怀里感 ![]() “现时天黑了,咱们到外面去吧。”韩⽟梅放开他。“说不定司机路过这儿要来敲门。咱们在外面,能看见他,他看不见咱们。” 他顺从地随韩⽟梅走到外面。一点余辉早已熄灭。亮晶晶的星星在天空这里那里发光,闪闪烁烁地,好像到处都响着它们银铃般的声音。青烟散去,夜气清凉。被 ![]() ![]() “我为啥要嫁给那么个人呢?就因为他也叫天贵。”她摩掌着他的头、耳朵、眼睛、鼻子…“我原先以为,嫁给他就等于嫁给了你。我能这么想:我这是和天贵在一个屋顶下哩,我是在给天贵做饭哩,给天贵洗⾐裳哩,跟天贵睡在一个炕上哩。可一结婚,就觉着不行,他跟你比.越比我越恶心他…” “啊,别说了!”他的心口突地隐隐作痛,他转过头埋在她的腹小间,呻昑着“你别说了,别说了…” 停了一会儿,他又转过头,看到満天星斗,看到银河在她的背后,看到无数的星光在她的头顶上形成一个光圈,看到她那一对热情的、温柔的、明亮的眼睛,感到她一阵阵灼热的鼻息噴在他脸上。 “我比你大十四五岁哩,你不嫌么?” “那正好!你老了,我还年轻哩。我让你吃好,穿好,休养好,我不惹你生气,叫你心里舒坦…” “你别到城里去吧。啥‘历史清⽩’,我不在乎这个!明天我就跟她解决…” 这七年中间,他们俩从没有单独在一起过,却一下子跨越了原来制定的界线。 “不,我一定要闹清楚。这会儿,我更得闹清楚了。我不能让人说,你们看那魏记书有本事,可娶了个管制分子当老婆。你是场面上的人,咱大队没人说,县上肯定会有人指你的后脊梁。原先,不是为了这个,上面凭啥指着要我去蹲劳改?” 他无话可说了,是的,历史、⾝份,这对一个庄户人也是非常重要的。 “天贵,这些年,我老偷偷地盯着你。我看你心里好像总不舒坦,有时候,跟社员讲着讲着话,就愣神了;有时候,讲的话跟脸上的神气又不对号;有时候突然发开了火;有时候又蔫蔫的,天贵,你心里到底有啥事,你就吐出来吧。” 唉,他那女人这十八年来哪怕问过他这么一句呢,没有! “是呀,”从他 ![]() 于是,他把他办的那些不可告人的勾当一件一件摊开在她面前:最早,是对“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尤小舟的敬仰,接着是放跑“⻩⽑鬼”又捅了二十只羊,随着把郝三送进了劳改队,然后在酒里面兑⽔,欺骗忠厚的蒙古族牧民,脚跟一踅,又去谎报⽔情,糊弄导领贺立德,社教的时候瞒田瞒产,蒙混过关,文化大⾰命里又左摇右摆,先放走了吴尚荣,以后为了尤小舟又得罪了王一虎,现在又不得不去投靠贺立德…唉,他自认为从来没做过坏事,可又觉得浑⾝都是罪孽。为啥他最忌讳他的名字上打叉叉呢?就因为他感到这么下去很可能会挨 ![]() 韩⽟梅静静地听着,存温地摩抚着他。星光下,她眼睛里闪烁着凝神倾听的神采。听到他谈到惊心动魄的地方,就揷一句:“啊,你是我的好人!”听到他搞的那些鬼,还是这么说:“啊,我更心疼你了!”他像一片长着薄荷、雏菊、蒲公英和牵牛花的草地,他的话像⻩河决了堤,语言的洪流不论流到哪里都漫无阻挡。啊,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呢?大自然大概正是为了这个才把人分为男人和女人的吧!你可以把自己成 ![]() 银河悄悄地在夜空转了方向,时间不知不觉从他的絮语中流走,夜风沙沙地刮过⽔稻田和⽟米地,送来一阵阵稻花和嫰⽟米的甜香;成 ![]() ![]() 这一个男人和这一个女人,第一次愉快地体验到,有比⾁ ![]() 她最后的一句话是:“你等着我回来。” 这样一段本来应该是刻骨镂心的回忆,由于以后的一个大巨冲击,反而像被磨损的影片一样模糊不清了。现在,当时的全部过程已经不可能再以清晰的图像在他脑海里重现。因为那已化成了他 ![]() 驴车现在走下了⾼坡,夹板上的⿇绳陡地拉得笔直,⽪脖套也吱吱地叫了起来。⽑驴不情愿地摆了摆耳朵,想了一想,只得仍然不紧不慢地拉着车子向前,这时,古道弯向了河边,这一段河滩上没有茂密的芦苇,在月光下能一直看到对岸的沙坡。深蓝⾊的沙坡笔直地向南北两边伸展,没有起伏,也没有止境,风从沙坡那边刮来,带来一股河⽔清冷的嘲气,他不噤打了一个寒噤… 当天晚上,司机喝醉了酒,第二天清早,车才路过他们五队的庄子。她坐车走了。那一天“粮食工厂”停了工,庄子上空前地寂寞冷清。 她告诉他顶多去三天,可是,五天,十天,半个月过去了,她仍杳如⻩鹤。他越来越焦灼不安,并且直觉地感到出了不幸,他进城去钻天觅 ![]() 她所说的群众来访接待站门前排着长龙。头搁在西门,尾巴一直拖到护城河桥头。脸⾊忧郁、 ![]() 他去找司机。司机是他管辖下的九队一个社员的女婿,人很老实。据司机说,因为她跟他老丈人在一个大队,所以特别关照,那天早晨开着车直接把她送到西门。她看到接待站门前那么多人,曾犹豫了一下,司机劝她先去吃饭,她说不,先排上号再说。司机又告诉她他家的地址,叫她中午到他家吃饭,没住的地方,晚上还可以跟他女人睡在一个 ![]() ![]() ![]() ![]() ![]() 既然挂上了号,为什么登记簿上没有呢?问司机,司机除了“什么工厂受过处分的人”几个字外,提供不出任何东西。 他丧魂失魄地在省城转了两天,要不是贺立德和刘卫青极力劝阻他,他就上京北了。不过,老贺还是够朋友的,动用了自己所有的关系帮他寻找线索,第四天,贺立德告诉他,安公局军管会的通报上说,半个月前,盐海湾铁路旁边发现了一具无名女尸,从岁数、⾝材、发式上看,极像他要找的韩⽟梅——老贺早已忘了韩⽟梅就是他曾想逮捕的“坏人”还以为是他魏天贵的一门亲戚哩——叫他去一趟盐海湾。 盐海湾是去京北途中的一个大站。他拿着省“红⾰造”的介绍信找到盐海湾安公局军管会的负责人,负责人很认真地接待了他,说女尸已经焚化了,又没留下一点遗物可供证明⾝份,只拍了几张照片。但因为在扭打过程中面部被击伤,所以面部特征也不太清楚…他拿着几张女尸全⾝的、头部的、正面的、侧面的照片,越看越像,别的话他都听不进去,只听见自己耳朵里清清楚楚地回响着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最后,一下子晕倒在安公局的办公室里… 他又回来了。 在火车上,他就心焦火燎,两只拳头攥得紧紧地,替火车头暗暗加劲:快呀!快呀!快呀…他还不知道他已经像头老狼:硬发⾼奓,两眼⾎红,満腮胡茬,一脸凶相。同车的旅客看着他,心惊胆战,都以为他不是武斗里逃出来的凶手,就是越狱的犯人。他要喝⽔,但画着铁路路徽的茶缸老在他牙齿上磕碰,⽔洒了一⾝,却喝不进嘴里,他就这样带着两片燎了泡的嘴 ![]() 回到庄子刚刚天黑,他没有进家,一口气跑到那块麦田,一头栽在他们俩曾在一起的田埂旁边。 麦子已经割过了。麦田上只剩下短短的麦茬和被割去端顶的首蓿。他跪在已被烈⽇晒得板结的麦田上,在他们俩坐过的地方爬来爬去。同时,死命地揪着首蓿、揪着麦茬,把它们连 ![]() 他在那里趴了夜一,天亮时,出工的社员才发现他… 他也抱过她还会回来的希望。尤其在一九七一年,上面发下来一份多少多少号文件,说是四川和广西竟有拐骗妇女的集团,一鞭子吆好几十,赶到缺妇少女的地方去卖。这曾 ![]() |
上一章 河的子孙 下一章 ( → ) |
绿化树邢老汉和狗的灵与肉牧马人[剧本土牢情话青舂期无法苏醒习惯死亡男人的一半是一亿六 |
张贤亮的免费综合其它《河的子孙》由网友提供上传免费章节,闺蜜小说网只提供河的子孙的存放,我们仅是一个广大网友免费阅读交流的小说平台,尽力最快速更新河的子孙的免费章节,用心做最好的免费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