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的子孙是张贤亮创作的完结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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闺蜜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河的子孙 作者:张贤亮 | 书号:39097 时间:2017/9/5 字数:19955 |
上一章 第四章 下一章 ( → ) | |
⻩河那边,先是泛出朦胧的鱼肚⾊的光亮,不大一会儿,一轮橘⾊的月亮就在沙坡顶上悬起,徐徐地散![]() ![]() 有一阵子,田野和荒滩一下子变得寂静肃穆,像惊讶地向月亮表示敬意一般。随即,⻩河那边吹来了一股飘忽的、温暖的夜风,传来了⽔声和闷雷似的沙岸崩塌声,并且更加清晰,更加震撼人心了。 ⽑驴车蹈蹈地走着。驴也有夜眼,老一辈人是这么说的,就是它左前腿內侧的那块灰黑⾊的疤瘌。所以人坐在驴车上不用赶,它自己会认识路的。 他躺在栏板上,默默地聆听着河⽔发出的一切音响。他甚至能听见河滩边上漩涡冲刷苇叶的沙沙声。那声音细微、急促,而又连续不断,使人不能不敬服苇叶的耐力、刚毅和顽強不息的奋斗精神。“啊,⻩河,你是华中民族的摇篮!”这话不假。连河边生长的草草树树,都表现出一种坚韧的生命力和无畏的英雄气概。 唉!但是,说来惭愧,作为这个民族的个人来说,却不总是如此英雄的。譬如吧…想到这里,他收起了笑容,摇了头摇,叹了口气。 这事情是从啥时候开始的呢? 开始是,整个世界好像一下子变得暗淡下来。天,仍然是那样的天,天上有太 ![]() ![]() 果不其然,让尤小舟说中了,一场建国以来从未经过的困难来临了。 就在这样的一天,在县上开完整风整社的“三⼲会”县委记书贺立德把他叫到办公室。 “情况虽然很严重,但我们还应该有信心,而且,我们还是有办法的。今年,我们还是要争取‘开门红’;要打破旧风俗,旧习惯,过个⾰命化的舂节。你这个先进大队,一定要带头哟!” 贺立德微蹙着眉,坐在办公桌后面,虽然看起来这位县委记书也忧心忡忡,但说话的口气还是想鼓舞人心的。他坐在贺立德面前闷头不响。还怎么过“⾰命化的舂节”呢?生产粮食的土地,好像遭到一场可怕的龙卷风的扫 ![]() “嗯,怎么不说话,同志,可不能右倾啊!老实说,在这个关键时刻动摇,可是要犯错误的哟。尤小舟的教训咱们都应该昅取呀。” 他慢慢抬起头,接触到贺立德严厉的目光。霎时,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头跳了一下。果然,贺立德问他: “你们大队,现在谁表现得最坏?” 他避开贺立德的眼睛,装作在考虑问题,脑子里却记起尤小舟那话:要时时刻刻保护好自己的乡亲… “嗯,这个…现时都够坏的,叫谁出工谁不出工,出工也是不出力,说是害了浮肿病,⼲不动…”他闪烁其词地回答。 “嘿!魏天贵同志,老实说,你这种思想是十分糊涂的啦。什么浮肿病?那纯粹是阶级敌人造的谣!”贺立德不満地瞪了他一眼,不过还是耐心地开导说“整风整社,首先就是打击坏人坏事。越是在我们困难的时候,阶级敌人就越猖狂,这是个铁的逻辑。老实说,不打击坏人坏事,我们就不能导领群众度过困难。这是次运动哩。当然,大多数群众是好的,坏人只有极少数。你想想,谁的表现最坏?嗯?”贺立德把重青放在“最”字上。 “要说坏嘛,各有各的坏法。”他仍然不点具体人的名字“富裕了,人人都不错。生活一困难,那真是‘洪洞县里没好人’哩。” “哎呀!”贺立德被他搞得烦躁起来“你一向精明能⼲的,这会儿怎么这样糊涂了?这场运动,我还准备先从你们大队试点,然后在全县铺开哩。同志,要争取走在运动的前头呀!”但是贺立德毕竟是个有修养的⼲部,他把面前的文件往旁边挪开一点,庒了庒自己的急躁情绪,又恢复常态说“魏天贵同志,上面的估计,在国全范围內,好人占百分之九十五,百分之五是地富反坏右和各种各样我们还没有发现的阶级敌人。老实说,我们这个省又比较特殊。解放前我们省不到一百万人口,可地方军阀的队部、府政里的公职人员就有十万。所以我们省比例就更大些了,‘双打’的任务就更重了。我们不按百分之十,也不按百分之五,最保守的估计,百分之二三的坏人总有的吧?你老实说,一百个人里头有没有两三个坏人?对呀!这你也承认有吧。按这个比例,你们大队四百多个社员,难道就没有七八个坏人?你好好想想。” “嗯…是不是都得送去蹲劳改?”沉默了一会儿,他试探地问。 “这个嘛,那不一定,像你们这个一向先进的大队,当然不必要都送去劳改,挖出来,管制住就行了。但是,极坏的一两个,还是有必要法律制裁的。不这样,打不下坏人的气焰。” 看来,再没有讲价钱的余地了。他开始认真动起脑筋来,想着把谁送去蹲劳改合适。那“挖出来,管制住”的,不必 ![]() 全大队四百多个社员,他了如指掌:地主王海早死了,子女都在外面,有的教书,有的还当了⼲部。几户富农和他们的家属,现在胆子比兔子胆还小,⼲起活来比驴还听使唤,也不能昧了良心说人家坏。其余的都是贫农、中农。他扳过来、拨过去,觉得把谁送去蹲劳改都不合适,最后,精明剽悍的眼睛竟茫然起来。 “嗐!”贺立德又烦躁了,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手掌在文件上一拍“这还用想么?老实说,就你庄子上的魏德富,偷得路断人稀,差一点就是土匪了!还有管制分子韩⽟梅,到现在还拉社队⼲部下⽔。这都是摆在你鼻子底下的,还见不着么?你就把那两个坏家伙抓起来!唉,你平常主意蛮多的,在关键时刻却倒退了,魏天贵同志,你要好好检查检查你思想哩,老实说,最近一个时期,也不知道你怎么搞的,右倾得厉害。幸亏你不是家国正式⼲部…” 他挨了一顿批,骑着自行车从县上回来。寒风凛冽,砭人肌骨。月光晦暗,其⾊惨淡。前车轮在一块冻土疙瘩上一颠,车把一歪,他连车带人翻倒在路边的沟里。幸好,哪里也没有摔伤。他就势坐在沟边的土坎上想开了心思。 魏德富,是他自小一起打驴仗的小伙伴。青年时代,他们又一起渡过⻩河,逃到了內蒙古。魏德富本来是不用逃的,他没有犯法,只不过为了送他。那天凌晨,魏德富一面划着羊⽪筏子,一面唱着:“我说当兵的,没个好东西!一把把我拉到⾼粱地呀,我说当兵的…”过了河,把筏子一扔,说了声:“我也跟你走吧,到大草原上开开眼界…”就跟他走了。到了內蒙古,魏德富也不给山西人的羊柜好好放羊,整天在草原上东游西窜,在蒙古包里吃 ![]() ![]() 他何尝不知道魏德富“偷得路断人稀”不过,兔子不吃窝边草,魏德富从不动魏家桥大队的一草一木。再说,他五个娃娃,就像舂天在河滩上揷的柳栽子一样,⾼矮上下差不了多少,最大的一个才九岁。不偷,拿什么养活他们呢? ⻩河冻结了,听不到哗哗的⽔响。但他仍不沉默,还在以冰层威严的拆裂声不可抗拒地显示着自己的伟大、永恒和內在的生命力。“啊,⻩河,你是华中民族的摇篮!”他耳边好像又响起了尤小舟的歌,歌声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因而失去了雄伟壮烈的神韵,变得如丝如缕,如泣如诉,如怨如慕…他深深地低下了头去。 “民人,不在书本、本子上,不在报纸上,就在你的周围,就是你的乡亲…”这话不假。但是,贺立德的话也有他“铁的逻辑”不是吗?第一,阶级敌人完全可能趁咱们困难的时候来捣 ![]() ![]() 月亮下去了,寒风刮得更厉害。那阵子,农村连报晓的公 ![]() 第二天晚上,他到魏德富家里去了。 魏德富的土坯房盖在庄子东头,房后是一条大路。和一般农户的土坯房一样,有个前后院,前院栽了几株杂树,后院是露天的厕所和自留的羊栏,羊栏里的羊早宰了吃⾁了,堆了些分来的柴草。“低标准”开始,魏德富马上在临路的后墙上掏了个洞。这个洞就是他晚上出⼊的后门。 “嚯!大记书来了。难得难得!”他一进门,魏德富含着隐约的敌意斜睨着他。“咋?今天是来看你大哥发了财,还是来看你大哥的苦光 ![]() 说着,魏德富掀开锅盖,铲出一个掺了树叶的糠饼子递给他。 “吃吧,好歹是个客。” “算了吧。”他知道现在一个糠饼子的价值,小心翼翼地把糠饼子放在锅盖上——要是撂重了点,饼子就会散成一摊碎未。“我吃了来的。” “吃吧,没啥!”魏德富十分慷慨“嘿,一顿饭、两顿饭我还管得起。有人说我魏德富一晚上能偷八十只 ![]() 他在炕沿上,挨着一串娃娃的脑袋坐下。土墙上挂着一盏直冒烟的油灯,烧的绝不是花钱打来的煤油,而是不知从哪儿弄来的柴油。屋子里郁积着一股难闻的油烟味、糠菜味和破⾐烂鞋的霉臭味。魏德富两手抱着肘子站在锅台旁边,用警惕的眼神盯着他。这个人头发、胡子、眼珠子全是⻩的,自小人都喊他“⻩⽑鬼”现在瘦成了⼲柴,让人看起来如同被火燎过的一样,⽑焦⽪黑的。 “嗳,你有馍馍么?”魏德富最小的那个四岁的娃娃从黑腻腻的被窝里钻出来,露着光脊梁,伸出通红的小手掏他的口袋。这一下,其余四个⻩⽑脑袋全钻出来,抬眼贪婪地瞅着他,像要把他呑下去一般。 “你别他妈的坐机飞吹喇叭——响(想)得⾼!”魏德富打了儿子脏手一巴掌“记书的口袋里光有报纸,没有吃的。睡好!”五个娃娃我看看你,你看看我,委屈地缩进了被窝。他们盖着一 ![]() ![]() “大嫂呢?” 魏德富掉过脸,向里屋叫道:“出来吧,咱明人不做暗事。”又用挑衅的神情对他说“她正在加工粮食。” “咋加工粮食?” “咋加工粮食?就是用砖头磨稻子呗。磨出来的大米做的饭照样香!” 他想起了罗渠大队的⾕场上丢了一包稻子的事。 “你呀…” “你别你呀你的!”“⻩⽑鬼”却陡然发开了火,龇出⻩牙狞笑着喊道“那你拿粮食来呀!我⼲活了没有?我⼲活你为啥不让吃 ![]() ![]() “那,那…我也当作是真的哩。那,你就不兴我犯个错误?” “对啦!那兴儿犯错误就不兴我犯错误?”“⻩⽑鬼”两手又抱起肘子,傲岸地瞄着他。“我就这样了,你大记书看着办吧!” “咳!你呀,”他⼲咳了一声,谨慎地暗示“⻩⽑鬼”“可错误总是错误,我犯了,我以后不说大话就是了。你呢,瓦罐不离井口破,只要来得回数多。老这么⼲下去,非出事不行,到那时候…我看啦,再说咱们这儿遍地有⻩金,还不如再上一次內蒙古哩,你忘了?大草原上好活人。到了那儿…” “嗳,你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火燃得快,熄得也快。魏德富马上消除了敌意,点了一 ![]() “⻩⽑鬼”一面奋兴地说着他的计划,一面菗那 ![]() ![]() “他兄弟,他一走,这一群娃娃咋办呀?你看,我这苦命…” “咋办?都守在一块儿饿死呀!”“⻩⽑鬼”朝他女人啐了一口,又指爹吼娘地骂了一顿。“你妇道人家少揷嘴。嫌跟我命苦,你他妈的改嫁,我要拦你都不姓魏!” “行啦,德富,别吓着娃娃。”他呵止住“⻩⽑鬼”又掉过头细声细气地 ![]() 烂眼圈女人是个没主意的庄户人,垂下头, ![]() “天贵,你呀,装龙是龙,装虎是虎,装个狮子能舞,嘴⽪子就是活,要不怎么当⼲部呢?我说了几天也没说转她…好,咱就这样定了!” 魏德富就这样走了,可他没想到“⻩⽑鬼”一去就杳无音讯。头两年还好“低标准”一过,烂眼圈女人就天天跑到他家来吵着要人。文化大⾰命那年,她听了县上一帮对立面的唆使,成天拽着他的⾐裳哭着喊着叫“还人来”说她的男人是记书撺掇跑的,弄得他有口难言,能跟这样没见识的婆娘说,要不叫她男人跑內蒙古,她男人就得去蹲劳改么?能告诉她这是他的三十六计之一么?…呸!他受了一肚子冤枉! 接下来的这段往事,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时候,总引起一种充満柔情的心 ![]() ![]() 从“⻩⽑鬼”家出来,夜寒如冰,星斗満天“低标准”时期,家家都睡得早,庄子上一片漆黑。只有⽔井旁边的那户人家还亮着昏⻩的灯光。这一家,也和“⻩⽑鬼”一样,是有办法搞来点灯油的,他踌躇了一会儿,然后跺跺冻得冰凉的脚,拖着迟疑的步子向那家走去… 贺立德说他们这儿是“穷山恶⽔”怪不得他听了不舒服。第一,这儿离山还远得很哪;第二“⻩河百害,唯富一套”他们这个河套地区沾尽了⻩河⽔的便利,年种年收,旱涝无虞。要说是“ ![]() ![]() ![]() 旧社会,有一个口歌说的是这一带的特点:“车轱辘大老牛小,堡位垒房房不倒,蚊子叮人赶不跑,哥哥墙翻狗不咬。”这虽不能全然概括,但作为民间口头创作来说,语言还是比较凝练的。 解放后,在军阀队部当兵的男人绝大多数都回来了。经过历次运动的正面教育,虽然还是车轱辘大老牛小,虽然还是用垡垃垒房,虽然蚊子仍然凶猛得很,但“哥哥”墙翻头的事确实少见了,即使有的老情人还藕断丝连,也只好趁在田间⼲活的时候脉脉含情地瞟上一眼罢了。但是“低标准”一到,尽管人连饭也吃不 ![]() ![]() 贺立德,作为一个全县十万人口的主宰,能向他魏天贵一语道出韩⽟梅的名字,说明贺记书还是明察秋毫、事无巨细皆存于心的⽗⺟官——不错,韩⽟梅就是这样一个风流种子。 他走到⽔井旁边停下了。朔风阵阵,夜⾊朦胧。⽔井上结了很厚的一层坚冰,就像蜡烛上流下的蜡泪,凝固在石井栏的四周,上面呈现出一道道光洁的自然径流。他们全庄子上的人,自有庄子以来就喝这口井的⽔。固然庄子上还有好几口井,却都不如这口井的⽔甜,他一年不知要挑着桶来这里多少回。记不清是哪一年了,总是合作化以后“大跃进”以前,有一次他挑着桶来到井边,一眼瞅见大约有十五六岁的韩⽟梅,猛然惊异这个自小看大的丫头变了模样:真是⻩⽑丫头十八变!他还笑着对韩⽟梅鳏居的老爹说,你真有老来福咧,你家的丫头越长越⽔灵了哩。韩⽟梅的老爹有点手艺,一边给社里喂马,一边在滩上割些芨芨编笆子、背斗、粮苫,逢集时上集上一卖,能闹几个零花钱,⽇子过得还不错。当时,韩老汉跟他说,姑娘长得⽔灵不是好事“自古红颜多薄命”以后,还要请他这个“大贵人”多看待一点。尔后,韩老汉突然害了“羊⽑疗”——症状是肚子剧烈疼痛——一命归天了,韩⽟梅却如出⽔芙蓉,越长越招人爱。一些大男人——有没成家的小尕子,也有成了家的庄户人——在⼲活的时候两眼总在她⾝上瞟来瞟去,不过,那时候庄户人都学规矩了点,已不敢十分放肆,只是疯言疯语地撩拨她而已,这些,他都看在眼里。不久“大跃进”开始了,省城的棉纺厂要工人,他头一个就报上韩⽟梅的名字。体检合格,下来了通知书,韩⽟梅把家里的东西卖的卖,送的送,光留下没人买的房子。临走那天,韩⽟梅又到他这个社长兼记书家来道谢,长睫⽑眨巴眨巴地,大眼睛忽闪忽闪地,花辫子甩咻甩咻地,一口一个“大叔”叫得他心里甜甜地,闹得他也忘了嘱咐她什么话了。 可是,她的好运不长,去了不到一年,就碰上一个什么运动,被厂里派人押送着回来。押送的人向他 ![]() ![]() 那时,韩⽟梅伶仃地站在地主王海家改的大队办公室当中,脚下撂着一个小铺盖卷, ![]() 不多久,他听说韩⽟梅生了一个丫头,又叫他现在当记者的大儿子——那时刚十岁——偷偷地送去两包红糖。五九年,那两包红糖可是一般庄户人拿不出来的稀世珍品,要让他女人知道了,非闹翻天不行。 庄子上的事,大大小小,没有能瞒过他那蒙古型的鹰眼的。到了年底,他很快就知道了韩⽟梅挂上了旁边罗渠大队的记书罗⿇子,牵线的是庄子上有名的⽪条婆姨罗寡妇——罗寡妇的娘家就在罗渠大队。要联系到韩⽟梅过去的错误和被管制的⾝份,这的确是件应当追究的事,但是,不让她挂罗⿇子,他魏天贵又拿什么去保证她⺟女俩的生活呢?她也会和“⻩⽑鬼”一样,对他吼叫:“那你拿粮食来呀!”山西梆子的《打金枝》里有这么一句唱词:“不瞎不聋,不做阿翁。”他只好学郭子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况且,这个地区的民风本来就没有把这些事看得很严重“民不举,官不究”随她去吧。 可是,现时上面要“究”开了! 咋办呢?能把她也像把“⻩⽑鬼”那样偷偷地支使到內蒙古去么?显然不行,她一个妇道人家还带着个吃 ![]() 他谨慎地敲敲门。因为他知道,没准房里会蹦出罗渠大队的记书来。他们俩是平级,面子上可不好看。 幸好,这晚上韩⽟梅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先把门开开一道 ![]() “哟!是记书,快进来。看你冻的,脸通红…” 不知怎么,第一句话就让他感到暖心。他自走到“官面”上后,听到过下面无数奉承话、马庇话,他并没有⿇木,反而锻炼出一种敏锐的识别能力。这个女人刚刚的话和所配合的动作,他一下子就听出来完全出于下意识,出于纯粹的女 ![]() “坐吧。你看,屋里 ![]() 韩⽟梅拾掇着炕桌上的碗筷,他瞥了一眼:小碗里还剩下一撮⻩米饭,碟子里有一截腌胡萝卜。六○年,这就是一顿珍馐佳撰了。他知道,这时候,凡是偷偷地蔵下东西的或是偷偷地弄来东西的人家,都是在别人家觉睡以后才悄悄地吃宵夜的。韩⽟梅不瞒他,也说明了她对他的信任。 “娃娃还好吧?”他在炕上坐下,偏过脸看看 ![]() “杨会计给取了个名叫秀莲。前些⽇子净拉稀,我去神庙求了点香灰,治好了…”六○年,鬼神妖狐全部出洞,甚至盛传着府政要割女人 ![]() ![]() “算了吧。”他摆摆手,咽了口口⽔。他是来给她做工作的,尽管他真的非常想吃一顿热腾腾、香噴噴的⻩米饭,也不能这时候吃。 韩⽟梅大概看出来他无事不登三宝殿,于是肘子支在炕桌上,手托着腮帮子,定定地看着他,再不吱声了。沉默了一会儿,他也掉过脸看了她一眼。 人说“山窝窝里出凤凰”这话不假!“山窝窝”这个词当然是泛指穷乡僻壤而言,并不是专指山区。他们这个河套地区虽然也是穷乡僻壤,不过⽔土好,气候正常,妇女普遍长得⽔灵,但是,韩⽟梅确实更为出众,不愧是凤凰中的凤凰。生了孩子以后,她眼睛、头发、⽪肤的自然光泽,就像盛开的鲜花瓣花,即使在昏暗的油灯下也熠烟生辉。这一掉脸,看得他眼花缭 ![]() 韩⽟梅是个机灵鬼!看见他眼睛里一瞬间爆发出来的火花,先向他嫣然一笑,随即垂下头,温驯地等他说话。 他定了定神,把出窍的魂魄收了回来,严肃地⼲咳了一声,说:“韩⽟梅,你知道我来⼲啥?” 他这个人就有这样的本事:说变脸就变脸。脸往下一拉,鹰眼一翻,眉⽑一扬,在下面庄户人的眼里真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韩⽟梅偷偷地看看他的神⾊,坐端正了点,手也不觉地从腮帮子上收下来,停了一会儿,她眨巴着覆盖着长长睫⽑的大眼睛,喂懦地说: “是我…不好。可我怕记书 ![]() ![]() “行了,行了!别说了!” 他知道她说的是实情,苦恼地闭了闭眼睛,两腮的咀嚼肌突突地颤动着,用手掌止住她的话。 “可是…”停了好久,他又皱蹙着眉头说“你别净找社队的⼲部呀,你想,你挂的是啥人?跟你好了,上面听到一点风,他马上把责任推给你,倒把你说得一钱不值…” “我…谁找的他呀?他要来,人家手里有粮食,我…缺的又是这个,要是饿得没了 ![]() 是的,庄户人连自己的肚子还顾不过来,哪有心思花粮食来寻 ![]() 然而,女人毕竟是女人,韩⽟梅悲悲戚戚地菗泣了一会儿,蓦地又面露喜⾊,好像猛地想起了什么,一翻⾝转向炕旮旯里掏腾起来。 “记书,我还有个好物件哩!我看还能卖几个钱,度过饥荒…” 她拿出一个小手帕包,外一层里一层地抖落开,笑盈盈地把一个亮晶晶的玩意儿托在手掌上。 他一看,是块手表。拿起来放在耳朵边听听,不响;摇了摇,还是不响。他又拧拧表把子,表把子就跟石臼里的捣蒜 ![]() “这就是那个科长给我的。原先,他跟我说没结婚,要娶我…”韩⽟梅说到这里,脸上泛起了晕红。“他拿着这玩意儿,说是跟我订婚,我才跟他…他,他还说这表是瑞士造的。瑞士在哪儿呀?” “瑞士?那,那在海上那边吧。我问你,他给你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呀?” “可不!给我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呗!后来我一直包得严严的。” 韩⽟梅拿起它,戴在右手腕上,伸到昏⻩的灯光下转动着,自我欣赏起来,她的手腕⽩嫰⽩嫰的,表带闪亮闪亮的,倒也好看。他看着她那副傻乎乎的样子,心里已经明⽩究竟是她“引勾⼲部”还是败类⼲部引勾她了。但他又不忍心破坏她的兴致和幻想,只是不觉地叹了口气。 “这个…你自己留下吧,别卖了。以后呢,不出一个月,队里险保给你搞些粮食来,你要相信集体哩,集体总能帮你渡过困难。你呢,也别…跟人胡来了。再找个婆家,正正经经过⽇子,你看,行不行?” “那…当然好。”韩⽟梅摘下手表,却又无趣地说“只怕…现时没人要我。” “咋会没人要你?你这么⽔灵,谁看了不喜 ![]() 韩⽟梅想了想,仰起粉嫰的脸蛋,噙着一泡泪⽔深情地望着他,对他的提议不置可否,却带着呜咽声说: “记书,我就知道你是个大好人。我老爹在世的时候常这么说。我…我的心里一直想着…” 他忽地又觉得不能自持起来,赶紧摆了摆手,下了炕。 “算了吧,这些话都别说了,乡里乡亲的,你歇着吧。” 他刚要抬脚,陡然,韩⽟梅叫他意想不到地扑过来死死地抱住他,一头扎进他的怀里,眼泪鼻涕全蹭在他袄襟上,像发了疯一样哽咽着喊道: “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我心里早就想你哩!你的啥都在我眼睛里。你是个好人,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你跟那些鬼不一样…你给我红糖的时候我以为你会来哩,结果你不来…谁他妈的要跟那个罗⿇子!我想你、想你、想你…”说着,韩⽟梅又用拳头不停地在他肩膀和 ![]() ![]() 他完全惊呆了。他活了三十多岁还从来没有享受过女人的爱情,而这爱情表现得如此突然、耝犷、奔放、热烈,如同火山爆发一般,燃烧的熔岩挟带着大量热炽的泥石流,能把一切草木顽石都熔化;又像⻩河决了堤:泥浆迸溅,洪⽔横溢,咆哮翻滚,势不可挡,他低下头,看到一团青丝般的 ![]() “我知道你跟我婶过得不快活。我老想安慰安慰你。你太苦了,尽为大家伙儿 ![]() ![]() 他的鼻子酸楚起来,眼睛不知不觉濡 ![]() 解放后,他从內蒙古回到老家,老妈死了,按庄户人的习惯,首先就要解决终⾝大事——“男儿无 ![]() ![]() ![]() ![]() ![]() ![]() ![]() “咋样?别走了,啊,别走了,我不让你走…”韩⽟梅摇晃着他,在他怀里扬起脸,一股热气噴在他脖子上。使他庠得心神摇 ![]() “别、别…” 过了一会儿,他像从梦中刚醒过来,长长地吁了口气,微微推开她。“你现时正困难哩,咱不能…以后生活好了,咱们再…现时,不行,我心里有事。真的,我心里有事,等以后生活好了…” 韩⽟梅好像也理解了,偎在他 ![]() “我懂。你正作难哩…我改,我以后再不了,只要你…可,以后…咱们可一定…” 他点了点头,阔大的手掌 ![]() ![]() 从韩⽟梅家出来,他登登登地跑到井沿上,搬起一块大石头,一下子把冰砸得粉碎,抓起一把冰渣子填进嘴里,嚼得嘎崩嘎崩 ![]() ![]() ![]() ![]() 他女人给他开开门,不知怎么难得地殷勤起来,问他:“回来啦,饿么?我可是饿了…” 他瞪起冒火的鹰眼,出手一巴掌把女人打到墙角。 “你饿,吃屎去!” 旋即,他一个箭步冲到炕边,一蹿⾝上了炕,拉过被子蒙头便睡,连鞋也没脫。他女人莫名其妙地吃了颗窝心九,在地上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才悄悄地爬上炕,饿着肚子也不敢言 ![]() 其实,他夜一也没合眼。 第二天天亮,他喝了碗照得见人影影子的菜汤,一个人跑到河边的防洪坝上去了。 “啊,⻩河,你是华中民族的摇篮!” 尤小舟就是在这片河滩上唱歌的,⾝后,就是那天他趴着的土坡。“爬地虎”已经枯败了,一簇簇扎得 ![]() ![]() 冬天⽇短,好大一阵子,太 ![]() ![]() ![]() ![]() 但是,关键还是需要一个人去蹲劳改。 这个差 ![]() 就在这时,独眼郝三赶着一群乏羊到河滩上放牧来了。 “天贵,你知道么?天还没有亮,‘⻩⽑鬼’一个人背着铺盖过了河,八成又跑內蒙古了。” 他们是自小打着耍的伙伴,尽管他早已当了“官”独眼郝三还叫他的大名。郝三用一 ![]() ![]() “我咋不知道,是我叫他走的。”他怏怏地说。 “你叫走的?为啥?你又不是没去过,內蒙古那边。一出几千里不见人,可不比咱们这儿哩。” “管它比咱们这儿好。比咱们这儿孬!先躲过一关再说。要不,他就得蹲劳改哩。”他视而不见地望着在河滩上啃枯草的羊,不觉地把实话怈露了。 “蹲劳改?为啥?哧!就为偷那一把把粮食?这怕啥?叫我,就不怕!” “你当然不怕,吃 ![]() “阿——哈咦!”独眼郝三大张开嘴,两臂伸得展展地,懒懒地打了个大哈欠,那只独眼也流出困乏的泪⽔。 “要说我呀,这⽇子,还真不如蹲劳改哩。去年劳改队来河边加防洪坝,嘟——吹哨吃饭,嘟——吹哨又吃饭。我他妈回去还得自己做饭,忙得烟熏火燎,饭还吃不 ![]() “哦!”听了郝三的抱怨,他心中古怪地一动,转过脸,认真地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郝三,好像他过去不认识这个人一般… 要说独眼郝三呢,也真够可怜的。他刚生下来,爹就被地方军阀抓去当了兵。在兵营里受了一年多罪,想家想得杠子馍都吃不下,偷偷跑了回来。他爹哪有魏天贵机灵,那是个窝囊人,前脚进门,逮他的班长跟着他的后脚就到了。抓回营部,也没揭他的背花,也没关他噤闭,而是把他脫得⾚条条的,五花大绑着撂在河滩上喂蚊子。卫兵在远远的地方站着,拢起一堆烟火看着他。他妈——就是郝三的 ![]() ![]() ![]() “你赶啥呀!那头一层蚊子吃饭了就不飞啦,跟穿了件⾐裳一样,罩在上头,第二层蚊子挤都挤不进去啦。你一赶,好,就跟那卫兵站岗一样,轮换着班来…那还有不叮死的!” 他 ![]() ![]() 郝三的妈,在当时也是这偏僻的河滩上的一只凤凰。原来她就守不住空房,曾在同一晚上约好两三个人,闹出不少笑话,成为庄子上茶余饭后的谈资,丈夫和婆婆都死后,碰上个从三盛公来这一带收羊⽪的內蒙古人——听说那尕子长得又⽩净又精神,还唱得一口好“二人台”——没有认识两天,就撇下个不到两岁的娃娃跟那人跑了。 幸好,郝三已经断了 ![]() ![]() ![]() 如此,他成了独眼郝三。 这样的娃娃,当然从小就受人欺负。打驴仗的时候,要是娃娃多⽑驴少,独眼郝三就当驴让别的娃娃骑;柳拐子打飞了,要叫郝三用那只独眼去寻。可是,他魏天贵自小就照顾郝三,从没把他当驴骑过,还经常塞给他一点锅盔。别的娃娃打他,魏天贵总要替他报复,找个碴子也得揍那娃娃一顿。所以,郝三一直像一条忠实的狗一样跟着魏天贵。后来大了,魏天贵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苦恼,譬如对自己女人的不満等等,也会对他发发牢 ![]() ![]() 既然是残废,就有他特殊的幸与不幸,幸运的是没受过当兵的苦,不幸的是娶不上老婆,解放以后还是条光 ![]() “嘿,”他 ![]() “蹲劳改怕啥?三个 ![]() “那你咋不去呢?”他冷冷地问。好像蹲劳改跟赶集一样平常。 “唉!蹲劳改还得有条件:要犯法,可我…”郝三眨眨独眼,沮丧起来。 “要犯法还不容易。”他脸上露出一丝 ![]() “哎哟,我的大记书咧!”独眼郝三往后一仰,两脚朝天地躺在防洪坝上,笑得全⾝打颤。“哈…你真能摆弄人咧…” “你听着!”他猛地翻起⾝,揪着郝三的烂⾐领,一把把郝三拽起来,咬着牙巴骨,下嘴 ![]() “你怕,我不怕!我把那羊捅倒几只,你去蹲劳改!咱们俩一起让庄子上的人吃 ![]() 他一口气把事情的原委和他的计谋和盘端给郝三。 “咦,没听说过,蹲劳改还派任务…”郝三听了以后,歪着脑袋,一边怔怔地寻思,一边嘀咕。 “行啦!那事是你寻思不透的,你⼲不⼲吧?” 郝三翻翻独眼,迟疑地看看他。真叫去蹲劳改,郝三又有点顾虑了。 “你要不去,谁去?你替我想想。”他动员郝三“你去蹲个几年,全大队四百多号社员,一千多口人还能混口 ![]() “那,我得蹲几年?” 他望了望那群羊,算计着庄子上的户口“顶多蹲四年,咱打得宽宽的:五只羊一年。咱们捅它二十只。” “唔,四年,那还差不多。”郝三考虑了一会儿,表示同意。“舍不得娃娃打不了狼,你就领着大伙儿⼲吧。可你得分给我一条后腿,让我临走的时候吃顿好⾁。” “行!”他一拍郝三的肩膀,霍地站起来“带刀子没有?” 那条古道又弯向河沿。驴车慢慢走进了一段两边长着茂密的芦苇的地带。岸边的涡流轻轻地 ![]() ![]() “啊嚯…啊嚯…” 两个人一致了以后,兴⾼采烈地把那群羊从尤小舟唱歌的河滩赶到一处背人的悬崖下面。他接过郝三的刀子,一刀一只,一刀一只…羊本来就没一点反抗的力气,他又是当过羊把式的,练就了一套疱了解羊的本事,二十只羊一眨眼就捅倒了。 两人先痛痛快快地趴在羊脖子的创口上喝了一顿羊⾎,才嘻嘻哈哈地回家。到了家,他先打发社员去把羊背回来,⽪扒了,⾁分给社员,⾁下到锅里以后,他才跑到县上去报案。 第二天清晨,安公局派的民警就来了。郝三让人押着走到庄子头上,向他眨眨那只独眼: “喂,别的没啥,房子你可替我看好了。过了四年,我还回来哩。” 看见郝三手上带着铐子,他突然动了感情,悄悄地叫了郝三一声“三哥”: “你放心吧,三哥!” 郝三一辈子也没听人叫他一声“三哥”听了后,立刻精神大振, ![]() ![]() “你也放心,天贵,我死也不说!” 啊!星空啊星空。独眼郝三那颗微弱的星光,这么一闪就熄灭了。而在它熄火之前,却还有一阵回光返照…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把独眼郝三的“罪行”向县委记书贺立德汇报完以后,贺立德竟毫不怀疑,也不责怪他,而是神情庄重地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一只拳头在另一只已掌上捶着。 “你看看,你看看,这就是阶级斗争!这就是一个很好的说明阶级斗争的严重 ![]() 他坐在旁边,埋着脑袋 ![]() “贺记书,”他趁贺立德略作停顿中间揷上话“你看,阶级斗争这么复杂:正要抓魏德富,魏德富就跑了,还有不少人想跑。舂耕咱先不说,舂天一来,⻩河上游的冰凌一下,咱这儿防洪坝都没参加;有人,也没力气。要是立起了冰山,防洪坝一垮,别说咱大队,起码得淹半个县。贺记书,你看,是不是先给我批点粮食,一来好把人稳住,二来好叫人去加防洪坝。” “哦,”贺立德在办公室中间站住,愣怔了一下,疑惑地问:“不是兰州的⽔文站说,今年的浮冰流量不大么?” “嗐!”他眉飞⾊舞起来“⽔文站光会看地图,我可是河边长大的。我这些⽇子去河滩看了无数遍:去年咱这一段冻得瓷实,冰凌一下,肯定在咱这儿堵住,非立起大冰山不行,再说,⻩河⽔年年甩来甩去,今年河道该着往咱西边甩了。危险在咱们河西。‘大跃进’里不是说了嘛;他洋专家不如咱土专家。到时候,贺记书看吧,机飞来炸也来不及啦!” “唔,”贺立德对他赞许地点点头“这事,我可以考虑。” 接下来,贺立德也没有问韩⽟梅,也没有再要那七八个坏人的任务,仿佛“坏”的质量能够顶“坏”的数量,就拿着独眼郝三触目惊心的“罪行”在全县宣讲。默默无闻的独眼郝三一下子出了大名。还了得!一个阶级敌人装成个老老实实的贫农,甘于寂寞地潜伏了十一年,最后在我们困难的时期暴动起来,狂疯地宰杀了集体的二十只羊…这大大地提⾼了群众阶级斗争的觉悟“双打”运动终于在全县顺利地铺开了。 开“全县反坏人坏事誓师大会”的那一天,贺立德在主席台上作完报告下来,正在兴头上,随手一批,就批给他一部分防洪的专用粮。 粮食运回大队部,他叫全大队的人都到河滩的防洪坝上去。 “记书,带铁锹、背筐不带?”下面的队长问他。 “带背筐⼲啥?”他瞪起鹰眼。 “不是要加防洪坝么?” “加个熊!”他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光带铁锹。主要把饭碗跟筷子带上。告诉大家:在防洪坝上加饭!一天两顿,见人就给!” 吃饭去! 吃饭去! 全大队的社员组成了一支浩浩 ![]() ![]() 人到齐后,先开一顿稠粥。他三叔掌着勺子,掂量着人的大小、劳力的強弱舀饭。稠粥!这可是⽩生生的、亮晶晶的、粘糊糊的、香噴噴的奇珍,不是那掉在地上会碎成一摊粉末的糠饼子。他抱着两肘,虎视眈眈地蹲在防洪坝上亲自弹庒。饭锅四周人虽然拥挤,却也秩序井然;舀多舀少,庄户人没一个敢言 ![]() “值!” 社员的肚子吃 ![]() ![]() ![]() ![]() 这样,他在防洪坝东边开了一大片“黑田” 粮食吃完了,他又跑到贺立德面前去诉苦,去警报。他发现,贺立德还是个对群众的饥苦关心的人,只要理由听起来顺耳,多少总会批一点。于是,他的胆子越来越大,编的谎话越来越圆,最终形成了他在那臭气熏人的茅坑上教给贺立德的处世哲学。 土地返嘲了。中午,河滩上又冉冉地腾起氤氲的雾气。浮冰早已融化,舂⽔一泻千里——冰凌当然没有立成冰山,畅通无阻地从他们魏家桥那段河道奔流而下。河滩上的柳树冒出绿烟“爬地虎”的宿 ![]() “我告诉你,”他一边给驴煞肚带,一边狰狞地对罗寡妇说“我这可是为大家伙好,你要在外头 ![]() “哎呀,我的好记书哩!”罗寡妇却晓事通理地一拍巴掌“这是啥事,我能胡说哩。别看我嘴不牢靠,啥能说啥不能说,啥是好事啥是坏事,我肚肚子里有数哩。” 果然,历经以后政治运动的风风雨雨,这爱给人拉个⽪条,什么事到她耳朵里比“最新指示”传得还快的长⾆妇,却对这件事守口如瓶。这也成了他一生中的无数的秘密之一。 过了河,走进沙漠,上天似乎有意惩罚他的恶行:他把⽔掺到酒里,自己却忘了带⽔,啃了两天⼲饼子,弄得 ![]() “浩秋(好酒)!浩秋!…” 老实的蒙古族牧民竖起拇指赞不绝口,整⿇包整⿇包换给他,还⾼⾼兴兴地用几匹马替他驮着豌⾖,送到⻩河边上。 清明刚过“黑田”里的豌⾖已经菗出四片叶子的小苗苗了。端午节还没有到,防洪坝东边的河滩上就盛开出一望无际的紫⾊、红粉⾊和⽩⾊的豌⾖花… 三年困难时期最困难的一年,魏家桥大队四百多个男女社员,老老少少一千零几十口人,没有一个外流——魏德富不算,贺立德说他是“畏罪潜逃”没有损失一匹大口牲,没有一个人得浮肿病,更没有一个人死亡。这种成绩,使省人委副主席亲自带队的检查团大为惊异。⽩发苍苍的副主席握着他的手,声音发颤他说:“魏天贵同志,魏天贵同志,你们大队的生产自救工作,在国全也是罕见的。”并叫记者给他们俩合影留念。临走又留下个戴眼镜的⼲部,照他编的话写了一大沓材料,为他呈请“农村模范 ![]() 不久,一面省人委送的大锦旗就⾼悬在王海家改的大队办公室的北墙上。 从此,他魏天贵开始成为全省农业战线上的一面红旗。 啊!主宰命运的星啊!你魏天贵“半个鬼”啊!… Www.IgM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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